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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掉精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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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伯的客棧關閉後,我又回到散養的日子。沒多久,餘朗晴便從永泰回來了。

她回來後帶來一個好消息,此前我們找人接手精遠的事情有點眉目了。有一個臺灣人,本身在廈門是做日化用品,他的公司以前找過我們代購過一些進口中間體,算和精遠有一點點業務上往來,這次聽說精遠想找人接盤,主動找過來想談一談價位。

精遠畢竟是朗睛一手創建的,也是由她和我共同撫養的。我們兩人費在這個廠子的心血不計其數。想盤掉的時候,苦於找不到好主,真的有好主找過來了,我們卻在心裏多少有點不願和不舍。

可是我和朗晴心裏也明白,我們已經不可能再給精遠更好更遠的前程了。她如今一心都在她的自閉癥兒子身上,無暇顧及太多廠子。基於她總算良心發現,想起來照顧她自己親生孩子這行為上,就算她想要盡快脫手精遠而寧可降低價位這個點上,我也沒太多意見。再者,我自己,這幾年身體狀況一直反覆,閩寶那邊我也暫時不會想放手,所以我也不可能獨自管理撐起精遠。

其時說到底,最重要的是,此時的我與餘朗晴,根本就不再相信對方,放誰獨自一人管理廠子,彼此都無法做到心無芥蒂。往事經過的那些不開心和懷疑,都讓我們加倍的戒備著對方。所以,誰也無法獨自拿下廠子,她要照顧兒子,我要養病,兩人又都需要資金周轉,盤掉是最好的出路。

約好那個臺灣老板兩日後商談,我們兩人便找了間咖啡屋,相對而坐,卻許久無言。

咖啡屋裏流淌著悠揚的琴曲,我們坐在落地窗前,她喝著百年不膩的拿鐵,我喝著蜂蜜鮮草,窗外的行人來來往往,從我們眼皮前穿梭而過,一個個身影形色匆匆,恍惚間讓人感覺他們才是這個城市忙碌的主人,而我們就是被遺棄的流浪漢。

此時,她心裏在想什麽,我心裏又在想什麽,根本不用猜測。因為要賣掉一個親生孩子的感覺,無論是鐵人還是石頭,多少還是會有些郁悶的。賣掉精遠,我們兩人都有責任,所以說,我們心裏完全不埋汰對方,也是不太可能。也因為此事,我們雖然達成一致,卻也冷戰了有一個月。

但這幾年來,一旦有爭吵,百分百是我先低頭講和,百分百。我沒那樣多時間費在和她爭執上,一來我還顧及她是同學和搭檔,廠子要發展,合作人不能內杠,二來我剩餘的其它時間多數還要留在閩寶,閩寶那樣的一個高樓大廈才是蛇鬼牛神聚集之地,頗費我腦神。所以往前有關廠子的爭執多數以她意見為先。

這次我不開口。因為我不想。

她的臉上總算不再塗著厚厚的妝容,也不帶著那在我看來矯情之極的美瞳,垂肩的卷發被她卡察全剪了,只剩餘比寸頭還長點的發型。這一頭卷發是她多年來寶貝到不行的行頭,她穿什麽職業裝,休閑裙,搭配上這一頭卷發都養眼到不行,給了她極端的自信。可是,她的性格是一慣狠到頂的人,說剪就剪,利索到痛快。

她慢慢的攪動著咖啡勺,歪著頭,雙眼迷茫的盯著玻璃窗外的行人,往日忽閃精神的大眼睛,此時暗然無光,似有一層朦朧的迷紗籠罩在上面。

忽然,屋裏的曲子換了一首小提琴曲,是阿哲的信仰。悠揚纏綿的琴曲瞬間讓坐在對面發呆的朗睛微微觸動了神色。她的雙眉上揚了一個弧度,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懂她的意思。阿哲是她大學期間最喜歡的歌星,他的每一張專輯,每一張海報,每一場演唱會,她都盡可能的收集,一旦買到了如獲至寶,誰要借唱片聽,必須保證完璧歸趙,要是弄壞了一丁點,她是會和你翻臉的。誰要是在宿舍裏說阿哲不帥,唱歌不好聽,她會生氣的。我們同學聚餐K歌,一定是她獻唱的這首信仰結尾。而且當年她的初戀男友也是在阿哲的歌迷見面會上認識的,他們共同追星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大學有兩年時間,補考無數科目,去兼職了好幾份工作就為了攢錢買CD和機票追星。

這首曲子代表了她大學生涯裏的很多苦澀酸甜的回憶,很多在當時很天真,後來回想起來很無知,經過多年滄桑再想起來又變成很單純的回憶。

大學的生活充滿著年少無知的任性和無畏,在那樣的象牙塔裏,其時留在我們心中的故事,往往如同小說一般精彩,卻又保留著它本該就會有的青澀。

那時的朗晴,那時的,那些人,比如唐秀秀,王清河,介兒,還有許許多多的熟悉的人,他們的面孔在那時的歲月裏都是青春可愛。雖然多年後,我們這幫人在感情的長河裏活得那樣的慘烈,可是,只要跳過慘烈的那段,回想起來的,仍然是讀書時的美好。

我的心咚咚的猛然跳快了好幾拍。我竟然能如此心安理得的提及唐秀秀,王清河和介兒這三個人的名字。

我閉上眼睛,我知道我不要再多想及這些人。我怕,再多想幾次,我等會又會像往前一樣重蹈覆轍,發病倒地。我不想。

“老楚,你還記得,當時我們在學生街,一起找這張專輯時的情景?”

對面的朗睛先開口問了我,她一臉淡笑的看著我,仿佛坐在她眼前的我是十幾年前的楚憶憶。

我知道這一首曲子,讓她想起了十幾年前的大學生活。人一旦沈浸在了過往中,不論是美好還是不悅,總會忘記些現實。她就忘記剛才還在和我堵氣,而我也即刻掃除腦海中蹦出的那三個人。

我道:“記得,我倆大中午的找了一個小時,差點熱暈了。你常去的那家店賣光了,忘記給你留了,你還罵了人家,拉著我非要找遍學生街不可。”

她嘴角又揚起一個笑的弧度,道:“那時廈大的學生街還沒拆,我們擠在人群裏,一家店一家店的找。想起來,真是好傻。”她搖了搖頭,自顧自的又笑了笑。

我點頭道,“其時那會我並不覺得這首歌很好聽,反倒十幾年後,現在再聽,竟覺得有點韻味。”

她停了停手上的動作,也僵住了嘴角的笑容。

我也不再出聲。

我們又沈靜了一會。許久,她才將咖啡勺扔進碟子,身子往後重重的靠在沙發背上,昂頭看著天花板,默作不聲。

我嘆了一氣,總覺得要說點什麽,開口道:“其時精遠轉掉也好,畢竟,走到這一步,我們也已經無可奈何。”

她忽然坐正身子,看向我,認真的問道,“老楚,是不是精遠賣掉了,以後我們便再沒有瓜葛,不相往來了?”

她這一問,恰好問到我的心底了。我也想知道,我們十幾年的同學情誼,因為精遠走到這地步,將來精遠一賣,分了錢,我們撇掉金錢糾紛,究竟是會回到最初相見時的簡單,還是會彼此看透厭惡到老死不想往來。

我也看著她,也問道:“你會不會呢?”

她道:“我不會,在我心裏,你是我一輩子的朋友。我不會忘記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你幫助了我。在精遠瀕臨倒閉的時候,是你伸手註入資金,幫我共同撫養它長大。我不會忘記是你使我想起了,我還有一個自閉癥兒子需要關懷照顧,不然我會終生後悔。老楚,我怨你,但我不恨你。你呢?”

這問倒我了。我看著眼前這個看起來重情重義的女子,說起謊話來面不改色的,我差點信了。

餘朗睛最會什麽本事,演戲。如若不是與她同窗幾載,再次與她共同相處的這些年裏,我們彼此間共同經歷進退,摩擦,相互懷疑傷害,我真的差點就信了。

我心裏想,你說不怨我,不恨我,但卻一直不信我,這是哪門子好朋友。好吧,我承認,我也存在和她一樣的心理,某些事情上,我也並不信任她。所以我們算哪門子好朋友。

但我這些年學會演的戲也並不比她差,所以我壓制著情緒,道:“我自然也不會。十幾年老同學了,生意做不成,情誼還是在。這點不用懷疑。”

她伸出手掌在額頭上摸了摸,緩道:“其時,我這一路走來真的太艱辛了。老楚,我也不想這樣的。”

這我倒是不信的。她當年和同學一起面試應征時,耍心計害同學的時候,她說是出於無奈,她後來做大款的二奶逼宮結婚的時候,她說是無奈,她為了生意出賣朋友她說是無奈,她離婚時為了分到更多的資產假意求得她兒子的撫養權後拋棄不管,她也是無奈的,她為了救回精遠,將我蒙在鼓裏,卻讓丘在飛入股聯資,搞得我心臟病發作差點沒命,她大爺的還是無奈!

每每她提及她的人生,她的總是一副心酸無奈的模樣,好像所有人都辜負了她。

我聽夠了她的借口和無辜。我心想,她如果再提及她這一路如何艱辛奮鬥,如何想出人頭地,如何受盡人情冷暖,我會甩鼻子走人的。誰TMD不是一路艱辛過來的。

所幸,她沒有像往日一樣嘮叨,只是失落的又說了一句,“老楚,賣掉了精遠,我現在就一無所有了。”

這我倒是信的。她一無所無,也是應該的。不,她其時沒有一無所有,她還有個兒子。

我說過,餘朗睛是一個很狠的人。她一旦決定做某件事,她必然不惜代價,不達目標不停手。她當年創建精遠,確實是她一步一腳印,一個單一個單拼回來的,個中曲折自然不會少,能將精遠經營這些年,這不得不說是她的本事。現在,她賣掉精遠,一半原因是為了她兒子。她兒子犯有自閉癥,不喜歡到都市裏,所以她只有長期留在永泰陪伴他。這個陪伴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她無法支配自己的時間做別的工作,也沒辦法繼續經營精遠取得收入,要賣掉精遠,無異於將她身上的肉割掉,但她就是義無反顧的堅決要賣,這就是夠狠。好在,經過這一年來她的精心陪伴,她的兒子自閉癥有所好轉,這大約是她發狠的最大動力。

反倒是我,精遠對於我沒有那樣多的感情。無非就是那幾年效益好的時候,我能用精遠收益的錢照顧陳姐,讓她回西安安享晚年,能給謝婉心和李東海資助點資金,讓他們到揚州開店,也能讓丫丫喜歡到哪兒玩就去,喜歡買什麽玩具就買,隨心所欲不受限制。

賣掉精遠,除了不舍,我沒有太多的糾結。但賣掉精遠,我才是真的一無所有。陳姐回西安,謝婉心一家到揚州,閩寶那裏我雖然答應姚老爺子,不輕易離開,但我始終只是一名寄人籬下的打工者,我並不是那裏的主人,而我最好的朋友老鄒還是離開廈門到橫店了,錦珠雖然還是在廈門,但她如今養尊處優的生活,與我漸行漸遠。

餘朗晴還有一個兒子,楚憶憶還剩餘什麽?孤身一人。

所以這人不能比,比了給自己找鬧心。

“你怎麽一無所有了?你還有一個兒子,你兒子才是你的無價之寶。這雖然說得有點太矯情,但是很現實。”我道。

朗晴對於我的話,有些接受,但又有些不接受,沒有表達觀點和態度。

我又道:“如果,現在拿精遠或者說你的任何一樣東西,換掉你的兒子。你換不換?”

她瞪大眼,道,“當然不換。”

我攤手道:“這不結了。”

她默默低頭,將剩餘的咖啡喝光。雖然咖啡此時已經不是溫的,估計她也沒太在意多少了。人是沒辦法永遠都一舉兩得的,她想通,想不通都只能接受。

她接受是一回事,但被我這樣說又是另一回事,她大約是很討厭我這樣說她。我總是能撕開她偽裝的外表,直直戳入她內心深處。所以她在我面前多半是沒有演戲的招數。大約這也是我們這些年來,走得如此分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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