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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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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凝沒有回答,只是靜悄悄地在雨中漫步。

直到一直走出了墓園很遠,她才輕輕地問:

“既然還愛著她,那為什麽今天才發現?”

我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可能是因為我這人後知後覺吧。其實在很多年前,另一個女孩就曾預言過,她說蕭蕾用死亡的方式在我和她之間,撕開了一條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縫,無論是再過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我都不會忘記她。當時,我是不信的……”

“那女孩……就是尋露?”

我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撐傘往前走著,空氣中充滿了沈默,似乎連落在傘上的雨都不敢發出聲來。

“嗳,林秋,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對男人來說,什麽時候才算真正的’長大’?”

她的聲音細細的,穿過雨霧,突然向我襲來。

而對於這種抽象的命題,我一時理不清頭緒。在思索了很久之後,才勉強回答道:

“這個不好回答,但就我自己來說,大約是我想做一件事情,而這件事讓我感到痛苦,感到仿徨,感到手足無措,但我還是願意在孤獨和痛苦中繼續做下去,直至成功,或者直至絕望。對我來說,這就是長大。”

初凝只是“嗯”了一聲,便沒了動靜。

“那對女孩來說,什麽時候才算‘長大’?”我好奇地問。

然而,她並沒有馬上回答。直到我和她兩個人低頭快要走到停車場時,她才用格外清晰的聲音說:

“天上下著雨,我遇到一個沒打傘的男人,並且愛上了他,我想讓他躲到我的傘下來,但是他不肯,他還在尋找著別的雨傘。

對我來說,這就是‘長大’。”

我握著傘的手一顫,把傘擡高了,望向她,她卻故意將傘壓得很低很低。

我同她兩個人在雨中默默無言地走著,走得旁若無人,而又小心翼翼。

·

從墓園回來,初凝便請了假。

三天後,她把一封寫好的辭職信放在了我的辦公桌上。一句話也沒說,扭頭就走。

我看著雪白的信封上她微暈的墨跡,沒有挽留,默默地接受了這種“告別”。

如她所說,她愛上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她真的“長大”了。她開始學會了放棄,學會了停止追求那些會讓自己受傷的,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

後面幾個月的時間裏,陸續發生了一些事情。

一些,無關緊要,但卻又傷我極深的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大學時我和尋露租的公寓要開發了。

她消失了十年,那房子我租了十年。

去年,房東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買房子?

我搖頭說不買。

房東問:你又不是沒錢,為什麽不買呢?坐等開發也好啊。

我答不出。

就在今年,那地方突然開發了,所有樓房全部都要拆掉。

拆遷當天,我去了現場,在那棟樓被機器砸穿的瞬間,我突然哭了起來。

房東笑了。

他幸災樂禍地問:是後悔了吧……

我還是沒回答。

我總不能告訴他,我哭是因為她連最後一條回家的路都沒了。

·

從那座海濱城市回來之後,我便出差去了日本,因為考察市場的關系,在石川稍作停留。

午飯時間,我從賓館出來,沿著一條小巷隨意前行,路過當地的一家街角咖啡館,我的目光突然被看板上的兩個漢字吸引住了。

我停下,對著那看板細細地看了起來,上面寫著簡短的日語,空白處隨意畫著幾株植物,清雅而溫馨,只是在看板的中間位置,寫了兩個醒目的漢字——瑰夏。

我不禁被這兩個字勾起了久遠的回憶,因為上大學時,尋露幾乎每天早晨都會為我準備一杯手沖的瑰夏。

至於她為什麽會選擇瑰夏?我沒有問過她,但我猜測是因為她知道我喜喝咖啡,又不喜苦澀,總放糖,對身體不好,所以她才極為鐘情瑰夏。因為瑰夏是咖啡中的異類,如果方法得當,咖啡中會充滿果香和花香,而全無一絲苦澀。

但只可惜,尋露盡管心靈手巧,做出的瑰夏也總難讓她滿意。她往往都是輕啜一口,然後再遞到我手上,她搖頭,說:

“咖啡這東西果然還是不適合我!無論再好的咖啡豆,也永遠做不出純凈的味道來。”

但她卻從不看自己做的瑰夏每次都被我喝得精光,其實並非我勉強迎合,而是分明覺得——她做的咖啡,已經是人間美味了。

不滿意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我回憶著,感傷著,一直在那家咖啡館門前站了很久。

時值七月,正是瑰夏時節,我的日語水平有限,所以一時搞不清楚,這看板上的“瑰夏”到底是指咖啡呢,還是指季節?

直到侍者出來迎接,我才最終踏進了那個咖啡館。在座位上點了一杯瑰夏之後,侍者很快將咖啡端了過來,我只喝了一口,便突然淚如雨下。

在日本這個手沖咖啡的聖地,為咖啡流淚,我想並不算一件可恥的事情。尤其是那瑰夏味道純凈,竟真的沒有一絲苦澀。

侍者又走過來,輕聲詢問:

“先生,您沒事吧?”

“沒事,是咖啡太好喝了!”我用蹩腳的日語回答。

那天,石川的天很藍,像澄清的湖水;外面的陽光很亮,卻下起了瀝瀝的小雨;那天,我在瑰夏時節,對著窗喝著一點都不苦的瑰夏咖啡,心中卻陡然變得苦澀無比。

“我想帶咖啡豆給你!

想介紹咖啡師給你!

想告訴你:“我終於找到了你夢寐以求的瑰夏!”

然而,我轉過身卻發現——我的世界裏,早已沒有了你!”

·

從日本回來之後,沒多久初凝便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和她約在了一個新開業的酒吧裏見面。

我們幾乎是同時到達的,我剛坐下,便看見她一邊折疊著襯衫袖子一邊走了進來,一身覆古的裝扮。上身穿著款式簡潔的白色T恤,下面穿了一條水藍色的收腳牛仔褲,配上一頭清爽的齊耳短發和奶油色高跟鞋,整個顯得幹爽利落了很多。

“頭發怎麽剪短了?”我好奇地問。

“想換個輕松點的狀態。”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怎麽樣,好看嗎?”

初凝說著來回擺了幾下頭,從各個角度向我展示著她的新發型。

“能轉個身讓我仔細看看?”我喝了一口冰鎮啤酒後問道。

她便乖巧地側著臉,一動不動起來,只有長長的睫毛隨著心跳不停地顫抖著。

我突然心中一痛。

燈光下,她輕薄的劉海,透明的五官,仿若輕輕一碰,便能灰飛煙滅的脆弱表情,都同那個秋日裏,正目不轉睛地聽著臺上少年犯發言的女孩,是那麽相像。

“非常適合你。”我顫抖著說。

“真的?”她興奮地確認道。

“真的。”

“不過還是沒用,對嗎?”她垂下頭,看著地面,“你還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喜歡我的,對嗎?”

我端著啤酒杯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冰鎮啤酒透過玻璃杯散發著森然的寒意,只覺得指關節一陣刺痛。

“你應該喜歡更健全一點的人……”

“在你看來,我也是健全的人嗎?”

“當然。”

“其實我早就不是了。”她突然神情頹然地嘆道,“在石塔和你一起看日出的時候,我就已經不是了。因為被愛情綁架了自由……”

“別瞎說。”我表情尷尬地一笑。

“那尋露呢,你覺得她健全嗎?”

我悶頭想了一下,隨後搖了搖頭。

“你搖頭是什麽意思?”她表情不滿地抗議道。

“尋露和你不同,但和我相似,都不是健全的人。”

大概這個答案還是不能讓初凝滿意,她把調酒師剛遞過來的“藍色水母”一飲而盡。

“那你怎麽確定和尋露在一起,你就會幸福?”雞尾酒過於濃烈的味道讓她皺緊了眉頭。

“我們在一起追求的不是幸福,或者說我們並不是因為要幸福才在一起的。”

“那你們追求的是什麽?”她喝著加冰的黑啤,目光冷靜地問。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總覺得今天沈靜如水的她,與原來略顯急躁的初凝格外不同。

“我們並不想追求什麽,因為我們沒有人想當太陽,沒有人想要主動地發光發熱。我和她的身上都有著某種厭世或者說消沈的東西,就像老火鍋底下的木炭一樣。

木炭本是死物,就算勉強被誰點燃,我們也只能發出微弱的光來。那光弱得很,並不能照耀什麽人,發出的能量也僅夠我們之間互相取暖罷了。”

初凝仿佛有些醉了,不再回答,只是支頤著手,托著腮,望著我,眼睛裏閃爍著一股繾綣的氣息。

“也許你是對的。”很久之後,她像是認清了現實一樣垂下了頭,“那種兩個人孤獨地生活在像是世界盡頭一樣的地方,確實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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