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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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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又重新走起路來,我依舊沈默著,對她說的“永遠不變的東西”具體指的是什麽,默默思索著。

在走到樹屋附近的時候,固定在木質樓梯兩端的維多利亞燈具突然亮了起來,不光是別墅門口的燈具,還有隱藏在屋頂上的小燈,以及地面木樁內的燈具也依次亮了起來,發出淡黃色的光。

矗立在整座山坡上的十幾座樹屋被漸次點亮,如夢似幻,仿佛從丹麥童話中拔腿出逃的城堡一般。她緊握住我的手,輕快地跑了上去,站在屋檐下往四周眺望,然後轉過身雙眼凝視著我,瞳孔裏亮堂堂的。

“嗳,林秋,我剛才忽然生出一種想法——我想在這小屋裏和你過一輩子。”

她突如其來的意亂神迷,讓我感覺自己像一條游弋在北極的紅點鮭魚,突然被捕起,突然被凍僵在零下幾十度的空氣裏。

“我們可以一起在湖邊釣魚,一起做飯,一起繞湖散步,一起養孩子,就這樣終老一生。”她繼續在燈光下盯著我的眼,輕聲絮語著。我仍僵在那裏,像一條十二月的北極鮭魚。

她伸出手慢慢摩挲著我僵硬的臉,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蕭蕾說“愛”的時候,竟然比和她睡覺,更讓我感到緊張。

·

回到客廳,蕭蕾大概是累了,枕著我的腿躺在沙發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註視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我盯著屋內的松樹抽了幾支煙,抽完卻發現煙盒裏空空如也,竟然已經無煙可抽了。

這時月亮突然從黑雲後探出頭來,瞬間把窗外照得透亮。蕭蕾起身脫去了所有衣服,躺在白色提花的被罩上,渾身上下被月光灑滿了恰到好處的銀白。我也慢慢脫去所有衣服,和她一樣赤條條地躺在床上。

我們互相打量著對方身體的每個部分,只是細細打量著,既不觸摸,也不興奮。開始是每一寸肌膚,後來是每一根毛發,再後來甚至是每一粒毛孔都細細品味,仔細觀察。

最後,我把鼻尖對準蕭蕾背部雪白迷人的曲線,從肩部一直嗅到尾椎,在感到精疲力盡之後,便和她相擁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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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起來後,我和她吃過早餐,便回到閣樓。

蕭蕾一直在重覆彈奏著那天傍晚和我裸丨體相擁時所彈奏的曲子,但是我又覺得每一次的彈奏都稍有不同。

“這曲子叫什麽名字?”我問。

“名字?”她奇怪地搖了下頭,“如果非要一個名字的話,你來取好了!”

“為什麽?”

“是為你而作的曲子啊。”她表情認真地說。

但我卻覺得取名字是一件相當無聊的事情,便緘默起來,不再追問她名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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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黃昏,我和她從湖邊散步回來,站在樹屋下的樓梯口,正準備拾階而上,她卻突然轉過身,眼神炯炯地看著我。

“蒲公英!”她說。

“什麽?”我完全不知所雲。

“那首曲子叫《蒲公英》,你說好不好?”

我點點頭,覺得這個名字雖然不討喜,但也沒什麽問題。

“我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名字。”她神色認真地叮囑道。

“一定。”我同樣認真地回答。

但隨後,我的腦海裏卻忽然回響起另一個聲音:

“林秋,我先進去,你等我進去以後再去坐車好嗎?”

我點頭,她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顫抖著肩膀問:

“能不能抱我一下……”

我一楞,正要走上去,她卻又在忽然間說道:

“還是算了……”

她在那天清晨憂傷的眼神,孤單的背影,買早點的小店騰起的熱氣,相繼進入我的腦海裏,翻騰,洶湧,攪得頭痛欲裂。

“一定能記住……”我閉上眼睛,站在看不見的黑暗裏對蕭蕾再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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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蕭蕾仍在閣樓反覆彈奏著《蒲公英》,我則躺在樓下的沙發上看書,書是從白薇那裏借來的,是博爾赫斯的詩集《另一個,同一個》。

“有書嗎?”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問白薇。

“書?”白薇略顯吃驚地問,“什麽樣的書?”

“什麽都可以,雜志也行,主要是電視節目太無聊了。”

隨後白薇轉身去了二樓,下來時手裏就拿著這本書。

“我平時是不讀書的。”她解釋道,“雜志倒是積累了不少,但都是專門為女性服務的雜志。正兒八經的書就只有這一本,是他留給我的。”

“他喜歡博爾赫斯?”我看了一眼書名問。

“那倒不是。”白薇歡快地笑了起來,“這書是他表白用的。”

“表白?用博爾赫斯嗎?”我驚詫莫名地問。

“好像跟博爾赫斯也沒什麽關系。在一天傍晚,他突然約我出來,我和他走到一個教堂前面,他遞給了我這本書,然後便吻了我。我直到現在也搞不清楚這本書與他突如其來的吻之間到底有什麽關系?

有些謎,人活著時,我們選擇習慣性忘記,只有等到人走了,我們才會意識到原來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都值得珍惜。

關於這本書的謎,他只在扉頁留下了一行詩句——我住在你那裏,卻未曾撫摸你,我周游了你的疆域,卻未曾見過你。一開始我懷疑這是博爾赫斯的詩句,為此還查詢了一番,最後還是放棄了。”

“為什麽?”我問。

“因為突然想到——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呢。我在意的又不是一本書或是幾行詩句,我在意的是教堂前那突如其來的吻和那個手執畫筆,我永遠也猜不透的謎。”

她把書遞給我,我用雙手接過,她的眼圈突然有些發紅,口紅被咖啡溶掉的部分則顯得更加蒼白。

“有些人,年輕時,我們不懂,也不珍惜,等我們都上了年紀,在突然間懂得時,卻早已失去了珍惜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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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我和蕭蕾起得很晚,等洗漱好收拾完衣服時,已經接近中午了。

來到主廳,想和白薇告別,卻被侍者告知白薇有事提前回美國了。雖然感到遺憾,卻也無可奈何。

我和蕭蕾下了山,坐上大巴,回了學校。

到達學校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在校門口,她拉著我的手,對著我看了很久,仿佛在我眼睛裏努力尋找著某個最後的出口。

“怎麽了?”我問。

“沒事。”蕭蕾好久之後才出聲回答,“再見……林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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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雲霧山回來之後,我和蕭蕾的關系,依舊沒有太多改變。

我們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才見一次面。見面的時間也一般都是在周六周日,還是她主動來找我。

見面後做的事情也大概相同。牽手、散步、逛音像店、買CD唱片,然後去一家新開的名叫“挪威森林”的酒吧喝酒。

雖然是面向成人的酒吧,但是高中生和大學生卻也占了相當大的比例,甚至偶爾還能看到一些眼熟的面孔。

其實比起喝酒我和蕭蕾更喜歡那裏的鋼琴演奏,是少數幾個演奏古典樂曲的酒吧之一。

樂隊成員是四個人,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是附近一所音大的學生。演奏的樂曲類型也非常純粹,全部是鋼琴四重奏。三個男孩分別負責鋼琴、大提琴和中提琴,女孩負責小提琴。曲目多是改編過的名曲,以浪漫派和古典派為主。演奏一般從晚上八點持續到夜裏十二點。

四重奏配上雞尾酒,我和蕭蕾在“挪威森林”一呆就是幾個小時。

在雞尾酒裏面,蕭蕾最喜歡一款和酒吧名字一樣叫做“挪威森林”的雞尾酒。酒杯裏放著青色的薄荷葉,加以青檸汁、糖漿和白色朗姆酒,味道酸酸甜甜,特別能緩解酒吧空氣中的悶熱感。

雖然酒吧的營業時間到淩晨兩三點鐘,但是我和蕭蕾每次都待到十二點左右,等最後一首曲目演奏結束後便起身離開,沿著長街緩緩步行。還是我走前面,蕭蕾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鮮少有兩人並肩同行的時候。

我也問過她幾次,為什麽不一起並肩同行?

蕭蕾聽到這話時,大多時候都是快走幾步,挽住我的手臂,和我一起慢慢地往前走。隨後又不知在哪個時刻,她又習慣性地放緩了腳步。

時間久了,我大體也明白過來——我與蕭蕾之間始終有那麽一段若有似無的距離。盡管她緊走幾步,或者我慢走幾步就可以消滅那段距離,但是我和她兩個人似乎都有那麽一點刻意,在潛意識裏任由那段距離存在著。

大概我心裏在意的是我與尋露之間已經模糊不清的情愫,而蕭蕾在意的是那段情愫還存在於某個地方,還未完全消失。

所以,盡管我們有同樣的喜好——喜歡同樣的樂曲,喜歡在長街慢行,喜歡米線館裏熱騰騰香噴噴的氣氛,喜歡“挪威森林”的雞尾酒,喜歡唯美的鋼琴四重奏,但是青春似乎給我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愛情的紅色絲線雖然系在了我和蕭蕾手腕的兩端,但我們卻發現那紅色絲線的中間總是站著一個若有似無的影子。那影子立在那裏,模糊不清卻又輪廓分明。盡管我們可以裝作心照不宣地視而不見,但是誰都明白——那影子是存在著的,一直都在,從未消失。

所以再美的約會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再漫長的散步,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說再多次我愛你,不是說給兩個人聽,而是三個。

我就在這種和蕭蕾若即若離的情愫中度過了寒假,度過了春節,度過了再也不可能回來的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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