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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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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雪和那張硬盤還在來北京的路上,但唐遜當晚就被檢察院的人帶走了,且消息被媒體“洩露”了出來,甚至附有唐遜被捕時的照片——他裹著厚外套,頭發散亂著,面色鐵青,下巴高高擡著,全無悔過的意思。

這不同尋常的效率令網民錯愕。有人猜測是遲澈之動用了關系;有人說遲澈之只是電影公司老板,連富豪排行榜都上不去,哪有那麽大能耐;還有人說沒有上排行榜的隱藏富豪多了去了,遲澈之其實是三代,勢力深厚。一時間,除了少部分真正關心事件的人,大多數人都把猜測遲澈之的背景當成了樂趣。

有位ID叫做“樸實大小姐”的博主時常關註女性權益,她對這件事也發表了不少看法,當她轉發唐遜被捕的消息的時候,還收到了“富二代發發照片就行了,不要妄議時事”這樣的評論,甚至還有人身攻擊的言論。

還有許多其他站在範子欣這邊的博主也收到了類似的言論。暴力沿著網線四處肆虐,連旮旮旯旯也不放過。

從晏歸荑的名字卷入事件中開始,一些認識她的人陸續站出來為她說話,有她的朋友、同窗、學弟學妹們,還有陸醒和王鶴,最令人意外的是那個對她有偏見的琴姐也為她寫了一則短文。也許曾有過齟齬,但在這件事上,他們是無條件同晏歸荑、同女孩們站在一起的。

唯獨有一人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那個時常以晏歸荑的姐姐自稱的小蘇。

得知遲澈之發布了聲明,小蘇當時就覺得自己惹惱了那位貴公子。作為和唐遜利益相關的藝術公司的公關總監,她接到了“把事情壓下去”的任務,用晏歸荑和其他模特來轉移視線就是她的“傑作”。

小蘇沒想到唐遜的前妻會出面,更沒想到前妻掌握了大量證據,不過瞬息風向就變了,他們徹底輸了。

與其說輸了,其實更該說他們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人揪著頭發從家裏拎出來的時候,小蘇還不明所以地大嚷著要他們好看一類的話,可現在坐在這間裝潢華麗的會所包廂裏,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個身著妥帖西裝的高大的男人守在門外,包廂裏亮著旋轉燈,光點時不時照在阿琪臉上,她在高腳凳上坐著,一手撥動著耳墜,偏著頭斜斜地看著對面的人。

“哎呀。”阿琪輕輕嘆氣,“不說是吧?這樣,要不唱首歌,增進增進你我的感情。”

話筒沿著桌面咕嚕嚕滾動,掉到地面上,“碰”一聲響,音響也跟著發出刺耳的聲音。小蘇耳朵一動,仍舊雙手交疊,穩穩坐在沙發上。

阿琪眉梢一挑,說:“撿起來啊。”

小蘇繃著臉說:“你們覺得是我造的謠,把我交給警方,私自刑訊算是怎麽回事?”

“喲,私自刑訊,這詞兒打哪兒學的?這是刑訊嗎?我只想和你交個朋友。”

小蘇冷笑,“交個朋友?”

阿琪起身走到她跟前,彎腰撿起話筒,拿在手上拍了拍,“想唱什麽歌,隨便點。”

“我不唱——”小蘇還沒說完後鼻音,頭發就被揪了起來,接著“咚”地一聲,她的頭被按在了桌子上。

阿琪一手攥著她的頭發,一手顛了顛話筒,“這位姐,你當你真是個角兒?”

小蘇咽了口唾沫,“你要幹什麽……”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啰。”阿琪笑了笑,手指一松,話筒砸到小蘇的臉上,發出沈悶的聲響。

小蘇“嘶”了一聲,掙紮著推開阿琪,倉皇地跑到門口,拉開門便看見兩個男人,目光森寒地註視著她。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退了兩步,回頭看阿琪,“你們這是犯法的!”

“哦?你也知道。”阿琪拿著話筒,朝她一步步走去,“你爹媽有沒有教過你不能隨隨便便造謠?”

小蘇捂著臉,搖頭說:“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阿琪站到她面前,笑道:“謔!怎麽跟演戲似的,這臺詞兒講得不錯啊,趕上名角兒了都,要不讓遲子給你安排個角色試試戲?”

小蘇緊抿著唇,緊緊盯著阿琪,不明白心底的害怕從何而起。

“你爹媽有沒有說過不能在背後捅朋友刀子?”阿琪微微偏頭,看上去很是純真。

小蘇慌張地搖頭。阿琪比她高很多,輕而易舉地就抓到了她的頭發,扯著她的後腦勺往後仰。

燈光從她臉上、眼睛裏游過,她說:“你想怎麽樣?”

“自首懂吧?”

“我說了,不是我想做的!你們怎麽不去找我上頭的人。”

“你放心,一個也跑不了。只是嘛,你比較特殊,能做出陷害朋友這樣的事兒來,真叫人佩服。”

話筒敲在小蘇的臉上,一記又一記,音響不斷傳出聲音,震得她耳膜生疼。

阿琪下手很輕,可還是在小蘇臉上留下了深紅的印記。她把話筒扔到沙發上,甩了甩手腕,“累了,我歇會兒。”

“我都答應了,你要怎麽才肯放過我?”

“你這腦回路怎麽長的,正常人都是先道歉吧。”

“我道歉、道歉,對不起……”

“道歉要找對人。”

小蘇抖抖索索地在身上翻找著手機,卻發現她被人突然抓過來,根本沒帶手機。她說:“借下手機,我馬上就道歉!”

“我真的很討厭動粗,弄得人像搞校園暴力的女高中生,但是你怎麽就這麽欠收拾?”阿琪蹙起眉頭,拍了拍小蘇的臉頰,“誰告訴你打電話就可以道歉的?”

“我當面、當面!”

“還想當面刺激人家?想得美。檢討書寫過吧?悔過書是差不多的理兒,嗯……也不用寫很多,千字就差不多了。”阿琪說完朝一個保鏢勾了勾手,那人會意,讓會所服務生拿來紙筆。

小蘇伏在桌子上寫字,一邊寫“對不起”一邊在心裏把唐遜罵了千百遍。

這個時候,唐遜在審訊室接受調查,除了沈默就是否認,他的態度令拷問的檢察官頭疼不已。

腳步聲響起,門被大力推開,遲澈之兩步並作一步沖了進來,一把拎起唐遜的衣領將人拉了起來,椅子翻倒在地,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唐遜肚子上。他這一拳發了狠,要人命似的使出了全部的力量。

整個過程快到檢察官來不及反應,等他站起來時,唐遜已倒在了地上,嘴角滲出了血,奄奄一息。

門外的警員趕緊上前攔住,檢察官把唐遜護起來,喊人打120,場面一時間有些混亂。

遲澈之眼神狠戾,喝道:“讓開!”

審訊室安靜下來,沒有人敢動彈。

遲澈之眼神掃過檢察官,示意他退開。檢察官搖頭,“遲少,走司法程序。”

烏煬急沖沖地趕來,撥開人群看見眼前的場景,心道不好,出言勸道:“遲子,再打就出人命了……”

旁邊的警員適時說:“是啊,出了事不好交代。”

遲澈之咬著牙關,拳頭松開又再一次握緊,看了唐遜片刻,轉身走了出去。

救護車的聲音漸漸遠去,路邊的垃圾桶的滅煙器上積了一堆新的煙頭,烏煬和遲澈之站在邊上,手上都夾著煙。

尼古丁無法消解遲澈之覆雜的情緒,他掐滅不知第幾支煙,出聲問:“辦好了?”

烏煬點頭,“都查清楚了。”

遲澈之輕輕拍了兩下烏煬的肩膀,“麻煩你了,回頭好好謝你。”

烏煬微微嘆氣,“嗨,跟我說這。”

遲澈之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事跡很快就通過檢察院領導傳到了遲老爺子耳朵裏。

老爺子氣得在電話裏大吼:“混賬!你他娘的給老子滾過來!”

遲澈之掛斷電話,又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女人驚疑不定地問未婚妻是否是真的,唐遜和他有什麽關系,整件事到底怎麽回事。他聽得頭疼,只說:“這是我的事兒,你別操心。”

雨還在下,且沒有絲毫停下的跡象。天光微亮時,遲澈之回到了家中。

他趿上那雙貓咪拖鞋,緩緩地坐在了沙發上。遲譯一夜未睡,站在樓梯間看了他一眼,又悄悄回了房間。

遲澈之撫著眉間擰成川字的褶皺,極力壓制著情緒。良久,他睜開眼睛,起身走上三樓的房間。

推開門便看見一扇落地窗,雨水在玻璃面上蜿蜒。西邊壁爐上有個玻璃小箱,罩著一個看上去很舊的塑料瓶。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副塑封過的素描,框在白色相框裏,畫中的男孩靠著墻,戴著耳機,揚起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用牛皮紙裹起來的畫立在墻角,上面有道簽名。

他剛搬進來時就把這空氣瓶和素描這兩件“藏品”從四合院帶了過來,而從英國帶回來的真正的藏品卻一直鎖在東廂房的櫃子裏,直到與晏歸荑重逢才拿了過來。但他沒能把那幅畫無題的畫掛上墻,只看了一眼便重新包上了。

遲澈之每每情緒不好的時候都會來這個房間,待上一小會兒,整個人就徹底平靜了下來。春天聽窗外鳥鳴,冬日聽爐火燃燒,這裏是他的自留地。

此時此刻,這個房間也無法讓他冷靜。他看著那幅包起來的畫,想點燃壁爐燒毀它,燒毀他的恨與悔,不甘與痛惜。

他終究沒這樣做,畢竟有個人比他更有資格這樣做。

“好吃嗎?”李女士小心翼翼地瞧著對面的人。

晏歸荑舀了一勺粥,笑笑說:“還行,就是甜了點兒。”

她醒來便聞到紅棗的味道,循著香氣到廚房,竟看見李女士在煮粥。要讓李女士下廚實在難得,她心裏又暖又酸澀。

等她喝光一碗粥,李女士說:“再吃一碗?你一天都沒吃什麽東西,多吃點。”

晏歸荑搖頭,“吃好了。”

李女士斟酌了一番,開口道:“歸荑,媽媽過去對你……”

晏歸荑打斷她,“媽,我現在不想聽。”

李女士的笑容僵住,頓了頓,她又說:“遲澈之說你醒了讓我告訴他,我給他說一聲?”

“我自己打電話吧。”

“我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今天不去公司……嗯,好。”

遲澈之掛斷電話,接過阿琪從窗戶遞過來的信封,點了點下巴,“謝了。”

“謝什麽呀,你幫我的事兒還少嗎?”阿琪笑了笑,揮手說,“快去吧。”

遲澈之過來的時候,李女士已經出門了。客廳裏只剩一對男女,他們默默看著彼此,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還是晏歸荑率先打破了平靜,問:“喝粥嗎?”

“不餓。”

“哦……你坐?”

“葡萄。”遲澈之頓了頓,“我們談談?”

她垂眸笑了笑,“談什麽,不是談過了。”

“有件事我沒告訴你,唐遜那幅畫在我那兒。”

晏歸荑一怔,很快便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哪幅畫,沈默了一會兒,說:“噢,我可以看看麽?”

車行駛在路上,晏歸荑看見面前的駕駛臺上放了一封信,問:“這是什麽?”

遲澈之瞥了信封一眼,“有人寫給你的,現在要看?”

她沒有答話,直接拿過來,抽出信讀了起來。這是小蘇寫的道歉信,或者說懺悔書,字跡工整清晰,沒有一道刪除線,也沒有一個錯字,感覺是修改多次,最後又重新謄寫了一遍似的。

晏歸荑看著看著,忽而笑了一聲——她獨特的諷刺的笑。

阿琪做事很妥當,內容令人滿意才會把信交給他,而且他著急著見她,就沒有看信的內容。聽見她冷笑,他不由得蹙眉,問:“寫了什麽?”

停頓片刻,他又說:“如果你想當面聽她道歉——”

晏歸荑擡手止住他的話,“我很好奇,你怎麽讓她道歉的?”

遲澈之沈默了,那些手段他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她知道。

“高雲生肯道歉,也是因為你吧?”

他眉頭微蹙,“葡萄……”

她笑了笑,“這麽緊張幹什麽,又沒怪你。是,我不讚成你這樣做,暴力……不知道你有沒有使用暴力,總歸不是好事。況且,逼著人道歉也沒有用,他們真的覺得自己錯了嗎?沒有,他們只是暫時屈服於你的權力?可以這樣說嗎?屈服於你的權力之下。”

“我只是……”

“我知道,你為我好。其實我不需要道歉,也根本不會原諒。”晏歸荑把信裝回信封裏,扔到駕駛臺面上,“不過,這麽說其實有些虛偽……比起道歉,我也想罵回去、打回去,甚至想一刀一刀捅過去,就像他們用言語一刀刀傷害我那樣。”

“如果你想,可以這麽做。”

“不可以,想法只是想法,我不想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她擡眸看他,“遲澈之,你沒必要為我和他們一樣。”

他緊盯著前方的路,心裏有些慌亂。

“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你的權力、身份,不是其他的東西。但我現在是沒資格這樣說的,如果不是你,我什麽也不做不了。所以,謝謝你,真的,遲澈之,謝謝你肯保護我,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謝謝你。

謝謝你披荊斬棘,為我遮風擋雨。

謝謝你,我那身披鎧甲的神祇。

遲澈之一顆心重重落回原處,接著酸澀便湧上心頭。他張了張嘴,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不用謝。”

他又說:“你永遠都不用跟我道謝。”

晏歸荑沒再像往常一樣問為什麽。

車載影響裏傳來音樂,“……耶穌說的愛是無條件的、獻身的……昆德拉說的愛是機遇的、偶然的、命定的……”

壁爐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未命名的畫平放在地板上,晏歸荑就那麽看著它。

良久,她轉過身去,擡手撐著額頭,遮住了小半張臉。

遲澈之擁住她,“燒掉?”

晏歸荑靠在他懷裏,吸了吸鼻子,“我……”

她擡起頭,擰緊了眉頭,“不論他是什麽樣的人,這幅畫是很好的作品,要毀掉它,我做不到……”

這幅畫只有這一版,燒毀就徹底消失。盡管它稱不上傑作,可也是藝術,對她來說燒毀藝術品等同用野蠻踐踏文明。她或許把其中意義看得太重了,乃至超過了自己。

他拍了拍她的背,輕聲說:“就算你不做,我也會燒掉。”

晏歸荑離開他的懷抱,把信封丟進壁爐,“更該消失的是這些東西,虛偽的,無意義的。”

紙張被火吞噬,邊角變成褐色,慢慢消失在了火光之中。

她用牛皮紙把畫包起來,放到了墻邊。

“葡萄?”遲澈之有些明白她為什麽這樣做,卻無法理解。

晏歸荑搖了搖頭,上前一步,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嘴唇。

遲澈之溫柔地回吻著,忽然嘗到鹹味,睜開眼睛就看見她正看著自己,眼淚不斷滑落。

情緒在這一刻噴薄而出,他們看著對方模糊的臉,胡亂的、熱烈的親吻著。

他的鼻尖貼著她的臉,貪婪地求索著她的溫度。男人的呼吸灑在她臉上、耳廓上,她情不自禁地掀開他的外套,想離他更近、更近。

遲澈之脫掉外套,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圈著她的手腕,一步一步把她推到墻上。

晏歸荑撞到墻上,疼痛感讓她顫栗。她慌張地挪動身子,像是在欲拒還迎,他猛地撈起來她的手,扣在墻上,女人的腳趾壓在了他的腳背上。

僅僅是這一寸的肌膚相貼,剎那間,電流從他的脊背流竄到全身。他呼吸粗重,手從毛衣下擺探了進去。

粗糲的手撫過她小腹、腰側,綿延而上,覆上了山巒,她深吸了一口氣。

感受到珠玉在他的手指尖立起,他把頭埋在了她的頸窩處,一邊用嘴唇摩挲著鎖骨上的痣,一邊以低啞的聲音說;“可以嗎?”

不害怕嗎?

不。

晏歸荑咬了咬他的耳朵,輕聲說:“我愛你。”

一石激起千層浪,遲澈之周身顫栗,像躍升到雲端,那麽輕,又像墮入海底,那麽沈,狂喜的、熾熱的心在跳動。

他蹙眉笑起來,用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註視著她的眼眸,“葡萄,我愛你。”

她閉上眼睛,揚起嘴角,嘗到了自己淚水的味道。

苦澀又甜蜜。

窗外雨霧空濛,炭火塊燒到末掉落,發出細微的聲響。

火光照在晏歸荑的臉上,映著她額角、脖頸上的細密的汗珠,微不可見的白色的絨毛渡著金紅色的光。遲澈之的背肌張開又繃勁,汗珠沿著下頜線落到她白皙的肌膚上。

所有的情緒交織在一起,通過身體的碰撞釋放。

爐火還在燃燒,遲澈之的軀殼也在燃燒,從指間到腰腹全部燒成了灰燼,連靈魂也沒不被放過,猛烈地燒灼起來。

還有比此刻更好的表達愛意的方式嗎?

他近乎虔誠地吻著她,她雙手從他臂下穿過,牢牢地抱著他。他們貼合在一起,要將魂魄也糾纏在一起。

拋卻凡塵俗世,他們只有彼此。

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無數個春秋,穿越漫漫長河,晏歸荑再想不到更多的詞句……她終於來到他身旁,耗盡了全部力量。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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