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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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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剛過,晏歸荑收到明日美術館的郵件通知,說她的提案被選中。她當即點開購物網站,訂購了一個新的咖啡機。

然而她滿心期待的工作進展得並不順利。

協助她工作的不是一開始推舉她的蔣朋,而是另一位策展人呂蓉,倫敦大學畢業,曾擔任多家大型主辦機構會展公司高級顧問,手握眾多國內媒體和評論家資源。在這個大多時候由男性主導的行業裏,她獨樹一幟。

這位前輩主觀意識強烈,會議中晏歸荑不是沒有說話的機會,就是發言被無視。對她來說,整個溝通過程十分困難。

會議過後,呂蓉叫住她,“小晏。”

她抱著筆記本電腦重新坐了下來。

“美術館偏向公眾教育,不是商業畫廊,為了銷售這麽簡單。我們做展覽是在梳理和總結,我知道你有想法,想做實驗性的。但你要考慮到這是一個聯展,觀眾很難從中了解一個藝術家,而且這些青年藝術家對大多數人來說本來就很陌生,單單呈現他們的狀態是行不通的。你要先把基本的做好,才能考慮更遠的事。”

晏歸荑點頭,“我明白。”

呂蓉喝了口咖啡,“這些八零後藝術家都參加過重要的大型展覽,也有過個展,除了陸醒,連我都對這個名字很陌生。”

“他是我籌備《消退》時發現的,之前也有參加一個藝術空間的聯展,有畫廊是想要簽他的,出於他個人的原因最後沒有簽下,工作方面有經紀人幫他在聯絡。”

“我們的意思是,用別的藝術家替換他,比如唐遜。”

晏歸荑抿了抿唇,“我認為……”

“他的作品是契合主題的,一個是學術價值,二個是他的認知度。”呂蓉接著說:“而且他的個展即將開幕,從時間上來說,我們的聯展就在他的個展之後,觀眾已經對他有一個認知。”

“我是考慮到加入唐遜的作品,整個展覽會失衡,他的風格已經很成熟了,這幾年也沒有在這種年輕藝術家的聯展中出現過。”

“嗯……所以在會上我沒有提,從名單來看,現在想不出更合適的藝術家。”

“我下去再做整理,但是個人來說,我是想保留陸醒的,現場看過《壺》的話,我想你可能會改變主意。”

“之後再說吧,今天就這樣。關於我提到的幾點,整個展覽的框架你可以再想想。”

沒有選用唐遜的作品,晏歸荑是有一些私心,但更多的也是考慮到整個展覽,她構想的並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青年藝術家群展。畢竟,展覽是呈現的藝術,她作為“敘述者”、“編劇”、“導演”,必須認真對待自己的“作品”。

周教授那邊的工作需要晏歸荑做的並不多,她幾乎完全投入於美術館的工作中。聯系畫廊,拜訪藝術家,進一步了解他們對於創作的思考和這次展覽的想法。

籌備聯展是看似簡單卻覆雜的工作,涉及到的藝術家眾多,不管是在構建展覽空間上,還是書寫作品註解文本上,都要花費更多的精力,如何才能將想法準確傳達給觀眾,而不是粗淺的排列組合。

為了說服呂蓉,晏歸荑跟陸醒的經紀人定好了一個時間,兩人一同前往他的工作室。

陸醒的工作室就是他的家,一間倉庫,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背後,不在各類藝術園區。經紀人則是他的朋友,一家小區超市的老板。

老板在巷口接到晏歸荑和呂蓉,領著他們走進倉庫。

水泥地板和混凝土墻,整個空間原封不動,沒做裝潢,唯一的裝飾就是墻上的畫,以及地面墻上灑落的大片顏料。

陸醒從裏面的隔間走出來,老板和大家打了個招呼便走了。

晏歸荑介紹說:“這是明日美術館的項目主管。”

呂蓉遞上名片,“您好。”

陸醒撓了撓一頭亂糟糟的長發,“我這兒亂。”

呂蓉環顧四周,“你平時也住這兒是嗎?”

陸醒點了點頭,“剛畢業那會兒在草場地,交不起租金,沒兩年就搬過來了。”

三人一邊看作品一邊聊天,不過陸醒話不多,基本都是呂蓉問了什麽,他再作答。

晏歸荑問:“《壺》在這邊嗎?”

陸醒說:“出售了。”

呂蓉問:“方便透露藏家的名字嗎?”

陸醒想了想說:“遲澈之。”

呂蓉有些驚訝。被重要的藏家相中,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訊號,許多時候一個藝術家的價值也因作品被誰收藏而決定。盡管作品價格並不能完全決定藝術價值,但藝術家一旦得到一個有影響力的藏家的青睞,就得到更多藏家的關註。

晏歸荑也有些驚訝,她以為遲澈之的收藏取向是已經得到公認的藝術家,完全沒想到陸醒這樣默默無聞的年輕藝術家也在他關註的範圍內。這樣看來,遲澈之的確很有眼光,影響力並不是憑空來的。

呂蓉好奇地問:“你和遲先生認識?”

陸醒說:“之前小晏把我推薦給門畫廊,他們代售了我的作品。”

“你簽了門畫廊?”

“只是代售,我不想讓畫廊代理。”

“能否講講?”

晏歸荑看了陸醒一眼,代為解釋道:“陸老師以前簽了一家畫廊,負責人要求他迎合市場趨勢。”

陸醒自嘲地笑笑,“你說得太委婉了,他們說我創作思路不對,畫賣不出去。倒也沒說錯,那個系列確實沒賣出幾幅。”

呂蓉謹慎地說:“五年前,有人曾批評過你的作品……”

陸醒也不介意,“批評家嘛,有人專門給我寫文章,說明作品有被討論的價值。”

三人又說了一會兒,從陸醒的早期作品和創作思想到影響他的藝術家,氛圍輕松。

臨近吃飯的時間,呂蓉有個重要的飯局,現行告辭了。

陸醒晚上兼職超市收銀員,晏歸荑順路送他過去。

路上,他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畫下去。”

她輕輕嘆氣,“陸老師,如果有什麽困難,你盡管跟我說,我能幫的都會幫的。”

“我謝你都還來不及,哪能給你添麻煩。”

“我們什麽交情,不要這樣說。”

“我知道你想幫我,這麽跟你說吧,最近畫的我都覺得是垃圾。”

“太妄自菲薄了。”

陸醒搖了搖頭,“你打車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隨時聯系。”

晏歸荑擡手招了輛的士,坐上車的時候,陸醒塞給司機一張紙幣,她連忙說:“不用不用。”

他揮了揮手,轉身便走了。

“低手庸才試圖循規蹈矩卻一無所獲,而藝術大師離經叛道卻能獲得一種前所末聞的新的和諧。”

晏歸荑在《藝術的故事》裏讀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青春期,以為決定作品價值的是藝術家們的才華和天賦。

後來才明白,有美院這樣的學術體系,美術館這樣的教育機構,處於一級市場的畫廊,活躍在二級市場的藝術經紀人,還有諸如藏家、批評家等各式各樣的角色,在沒有經過時間洗練前,藝術家的才華和天賦是其中最重要又最不重要的。

上學的時候,她常聽老師說“要耐得住寂寞”,走上藝術這條路不僅要耐得住寂寞,還是熬得住窮苦。藝術家太多太多,從前的、現在的,科班出身的、沒受過正規訓練的素人,黑夜中大浪淘沙,金子不一定能發光。

“當你決定離開常軌行事時,這是一種賭博。許多人被點了名,但是,當選的寥寥無幾。”[1]

陸醒是賭徒,晏歸荑又何嘗不是。賭局中還有形形色色的老手和出千的人,誰能保證只憑一腔熱愛,能夠熬出頭、熬到死。

這天下午,晏歸荑去美術館開小組會議。

組員說:“這是最終方案,作品方面和畫廊都敲定了,售出的幾件也聯系了藏家。”

呂蓉看了看,蹙眉說:“陸醒呢?”

晏歸荑解釋道:“因為之前沒有確定……”

呂蓉最終決定保留陸醒的作品,同時也加入唐遜的作品。

展覽的作品包括《壺》,意味著美術館要跟遲澈之借這幅畫,這個任務落到了晏歸荑頭上。

經過一晚上的心理建設,第二天早上去工作室後,晏歸荑撥通了遲澈之的電話。

她開門見山道:“晚上有時間嗎?”

他低聲笑笑,“想我了?”

她直接掛斷了電話。

沒一會兒遲澈之就撥了回來,“什麽事?”

晏歸荑冷淡地說:“公事。”

“行,吃完飯吧。”

點開新的未讀郵件時,她整個人徹底楞住了,直到電話那邊傳來嘟聲,她才回過神來。

這是一封邀請函——《唐遜:破碎之境》預展邀請函,落款人是她聽過名字未曾蒙面的策展人。

晏歸荑確認了三遍,每一個字她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怎麽也看不明白。

如果不是開頭寫著她的名字,她很懷疑這封信發錯了地址。

唐遜的個人畫展邀請她?太荒謬了。

學術批評的文章她發表過幾次,但完全夠不上批評家這一身份,如果是邀請藏家,她的私人收藏有限,實在算不上什麽實力藏家。策展人不可能沒和藝術家本人溝通過,邀請名單都是仔細篩選過的,她只能想到這是出於唐遜個人的邀請。

晏歸荑和唐遜的聯系在她倉皇逃出那個畫室的時候就斷了,他怎麽會邀請她。

他怎麽能、怎麽敢邀請她。

她關掉了這封郵件頁面,伸手拿馬克杯,一個沒註意,杯子被碰倒,滾燙的咖啡撒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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