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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他所在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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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即墨山莊處理後事,需要耗費很多時間,李曄等人無法在此停留太久,只能將屍首草草收攏,崔克禮給崔書林去了信,讓對方安排崔家人手盡快趕來,接手即墨山莊的事。

離開即墨山莊的時候,崔克禮在大門前,對著山莊伏地三拜,這位儒家讀書人,擡起頭來的時候,神色已經恢覆正常,但他心裏發下了怎樣的誓言,李曄等人無法知曉。

......

運貨的車隊中,楊風嘴裏叼著一根從路邊拔來的草莖,雙手枕頭靠在馬車堆積的貨物上,望著自家夥計們,跟在馬車後面吃車灰,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笑意。

那些夥計都帶著刀,有的年少,只有十幾歲,有的年長,都到了三四十歲了,頭頂烈日炎炎,他們每個人都幾乎是汗流浹背。

在兩日之前,楊風也和他們一樣,沒有資格坐在馬車上,更沒有資格騎馬,只能跟在貨車後面吃灰,碰到路面不平坦的時候,還要推著馬車前行,快到夏日了,地面的熱氣縷縷升騰,在太陽下面就跟蒸籠一樣,別提有多難受。

打小就在車馬行的楊風,自從十三歲開始跑貨開始,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六年零九個月,而每一年裏,幾乎有十個月都是在路上,一身皮膚也給曬得黝黑。

但是從兩天前開始,楊風就不用跟在馬車後面吃灰塵,因為他大前天晚上,已經成功晉升武宗境界,距離成就練氣只差一步!

各種商貨物資運送,漕運有漕幫,河運有河幫,在路上自然就是車馬行。

楊風覺得很滿意,五六十人的車馬行裏,也只有已經四十多歲的大當家,是練氣術師,武宗倒是有好幾個,但楊風是最年輕的。

楊風扭頭看了一眼,行在車隊最前面,也是車隊裏,唯一有資格騎馬的大當家,正警戒的看著四周。楊風暗暗撇嘴,這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平坦開闊的官道上,根本不可能有剪徑賊寇。他也算行走江湖六七年,勉強算得上是老江湖啦,遇麻煩也只在偏僻的地方和山道裏遇到過。

不過大當家對楊風挺好的,一直把他當兒子看待,因為整個車馬行裏,就數楊風年輕有為,而且又是大當家從小帶大的,感情甚篤。

楊風不記得怎麽進的車馬行,後來偶然聽到有人說,當年他是被他父母,在街邊插草賣掉的。那年是大旱之年,蝗災又嚴重,餓死了很多人,尤其是背井離鄉的流民,少說也死了上萬。

楊風不喜歡被大當家,當作兒子看待,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更喜歡被當作女婿看待......嘿嘿,小師妹生得可水靈啦,他從小就帶她玩兒。第一回跟車馬上走貨,回來就用那一趟掙到的全部銅板,給小師妹買了一個質地精良香荷包,小師妹接過荷包的時候,笑得眼睛都沒有啦,楊風別提有多開心。

就是他的腦袋被師父——也就是大當家,敲得疼了好久。

“風揚,你傻笑啥呢?不用跟在馬車後面吃灰,躺在貨車上是不是特舒坦?要不然也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大作春夢吧?瞧你,哈喇子都流出來了!說說,都夢見誰了,該不會是小師妹?嘿嘿......”

一個瘦得跟猴子一樣的家夥,從前面跑到楊風車旁,對他擠眉弄眼。

楊風摸了一把嘴角,並沒有接觸到哈喇子,這才意識到被瘦猴耍了,當即大怒,就要教訓這個家夥,瘦猴卻大笑著一下就跳開了,惹得後面的夥計們,也哈哈笑個不停。

“大當家叫你過去呢,我話傳到了啊!”

不等楊風從貨車上跳下來,瘦猴就溜了。

“有什麽好笑的!”楊風惱火的瞪了那些調笑的夥計們一眼,奈何平日裏他向來與人為善,這個瞪眼一點威力都沒有,反而還引來大家不斷的打趣。

“風揚啊,我看瘦猴說的沒錯,你就是對小師妹有想法,要不咋個反應這麽大?”

“風揚那你可得小心點了,我可是聽說,小師妹被大戶人家的公子看上了,對方是個練氣術師,你可要努力了!”

“風揚,來來來,何伯傳授你點經驗,保管你能俘獲小師侄女芳心......”

楊風臉皮薄,哪裏受得了這些,當即落荒而逃,不出意外,又引來一陣哄笑。

楊風邊跑邊撇嘴,一幫都沒娘們兒暖被窩的家夥,一個個大言不慚,把自己說得跟去醉月樓睡過花魁似的......

風揚,是車馬行的夥計們,對楊風的稱呼,楊風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叫自己,風揚風揚,這應該不只是叫的順口,這分明就是叫自己瘋羊啊。

楊風起初是不同意被這麽叫的,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小跑到大當家馬旁,楊風擡頭道:“師父,你叫我?”

大當家是個滿臉風霜的漢子,看著格外顯老,背也有些微駝,才四十來歲的人,看起來就跟五十歲了一樣,沒辦法,生活不易啊,他們這種小車馬行,在平盧地界上,就是屬於最底層的江湖勢力,接活不簡單。

“這位是李公子。”大當家給楊風介紹馬旁的年輕人。

李公子......楊風暗暗撇嘴,他早就看到那個,跟大當家搭話很久的玄袍年輕人了,二十出頭的年紀,看著斯文白凈,風度翩翩的,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就不說那身衣裳,僅是腰間的玉佩,都不是楊風一年的工錢能買。

楊風最是看不順眼這種大戶公子了,他倒不是嫉妒人家錦衣玉食,而是這些大戶公子,都見識短淺,而且一個個囂張跋扈,沒事兒就會恃強淩弱,可惡得很。

這回蓬萊召開仙道大會,動行大海的江湖修士絡繹不絕,一路上楊風也見過不少這種大戶公子,這不昨晚在驛站歇腳的時候,車馬行一個夥計,就因為不小心撞到了一個錦衣公子,就被對方的人一頓毒打,當場腿就斷了。

當時楊風就大怒,拔刀而起,那個看起來囂張得沒邊兒的錦衣公子,卻是個草包,只有武師境界的修為,當時就被楊風揍成了豬頭,牙齒都打掉好幾顆,最後人家不也是哭嚎得跟個豬似的,放下“你等著我要滅了你們車馬行”這樣的狠話,就被灰溜溜的擡走了?

“你叫楊風?好名字。”玄袍公子朝楊風微笑道。

楊風挺起胸膛,那可不,也不看這名字誰取的,師父給取的啊,知道小師妹叫啥名嗎?楊雲。楊風,楊雲,風雲,這分明就是一對啊......

“李公子是崔家貴客,接下來這幾日,我們正好同行,你接待一下。”大當家吩咐楊風。

楊風的臉立即就垮了下來,他當然知道師父的意思,崔家嘛,青州四大家族之一,要是這回能趁機跟崔家的貴客,混個熟臉,那以後車馬行豈不是可以接崔家的生意了?那可是了不得,天大的良機啊。而且車馬行就開在青州,日後若能跟崔家搞好關系,大樹底下好乘涼,車馬行這是要發展壯大啊。

大局為重,年輕氣盛的楊風,雖然不喜歡巴結奉承這種事,但為了車馬行,他只能自我犧牲了。楊風壓下對富家公子的固有反感,勉力露出笑容,跟在玄袍公子馬旁,聽候對方吩咐。

“風揚兄是武宗境界?年未及冠,就能有武宗境界,不錯。”馬上的玄袍公子,笑容溫和,說話也沒有架子。

“公子謬讚,愧不敢當,在下......”楊風陪著笑,不好明著撇嘴,只能在心裏撇撇嘴,我一個武宗境界的修士,跟在你這個家夥身旁伺候,委屈,你這錦衣玉食的家夥,只怕還沒到武宗境吧?武士還是武師?唉,世道不公,這幫公子哥兒,也就出生好了。

楊風想到這裏,嘴巴沒有閉上,但話卻說不出來了,他的視線落在玄袍公子後面,就再也挪不開,天哪,這是仙女下凡了不成?

一名身著藏青色道袍的女道長,正策馬跟在玄袍公子身後,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生得眉眼如畫,儀態出塵,帶著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要說這不是仙女下凡,楊風都不信啊。

女道長身旁,還跟著一個圓滾滾的胖墩,背著一柄桃木劍,正含笑向楊風看來。

楊風自知失禮,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心裏卻已是驚濤駭浪,天下竟然還有容貌如此出眾的美人兒?那首詩怎麽說來著,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說的可不就是眼前的這位女道長?

楊風把魂牽夢繞的小師妹,跟這女道長一比,然後極為不情願的發現,根本沒得比啊,雖說小師妹的臉蛋也很漂亮,還古靈精怪的,但跟這位女道長還是有天壤之別......

楊風心裏酸酸的,這位玄袍公子自己生得儀表堂堂也就算了,楊風雖然自知比不上,但並不嫉妒,畢竟男兒大丈夫,長相算個屁,但你後面跟著這樣一個天仙,那就沒天理了,我楊風可是十幾歲的武宗,我......

楊風不去想了,那不是往自己傷口上撒鹽麽。

到午時歇腳的時候,楊風已經跟那位玄袍公子,混得比較熟悉了。他發現這位公子,跟自己之前見過的那些跋扈公子,倒是有些不一樣,為人隨和得很,而且明顯家教很好,舉止都很有禮,這讓楊風心裏不再那麽難受。雖說人家仗著出生好,修為低還能有天仙跟隨,讓人嫉妒,但人家德行不差,那就沒什麽要酸楚的了。

楊風正如此想,看到眼前一幕,立馬心裏又不平衡了。

眾人剛找地方坐下,那位明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道長,卻從後面的馬車裏,端了酒食過來,主動遞給玄袍公子,還主動為他斟酒,儼然丫鬟服侍公子的做派。

楊風看得只想吐血,擡頭無語問蒼天,如此絕色美人兒,地位超然氣質出塵的道長,別人要是有幸得到,當菩薩一樣供著都來不及,生怕人家累著,那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你竟然把她當丫鬟使......

楊風還看到了什麽?玄袍公子轉頭道謝的時候,那仙氣飄飄的道長,竟然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霞飛雙頰,好看的一塌糊塗,可這模樣,明明是害羞了,害羞了......你放下身段伺候人家,人家給你道聲謝怎麽了,你是傾國傾城的仙女啊,你竟然這就害羞了,你的尊嚴呢你的驕傲呢?

楊風決定眼不見心不亂,埋頭啃著幹癟癟的大餅,這世道真是亂了,看不懂。

“風揚兄,來同飲如何?”玄袍公子發出邀請。

楊風本想拒絕,你這不把珍珠當寶貝的家夥,我看著心裏就煩,有錢就可以這麽胡來?不過一嗅到美酒的香味,楊風就怔了一下,酒香如此濃郁甘醇,這是何等好酒?生平未見啊......不行,楊風,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老爺們兒,怎能為一杯酒折腰?

楊風正要搖頭,卻看到玄袍公子,真誠而熱切的神色,那是一種真心對待好友的神色,就像春風融化冰雪一樣,讓人不忍拒絕,本性善良的楊風心裏一突,人家好歹也是家世不凡的公子,而且彼此也熟悉了,又是好意邀請,這麽拒絕了不好吧?再說,我楊風什麽場面沒見過,一杯酒怎麽了?

楊風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接過酒囊的,仰頭飲了一口,立即瞳孔放大,好酒!

“好酒!”抹了一把嘴,將酒囊還給玄袍公子,楊風禁不住讚嘆一聲,幾口酒下肚,豪氣頓生,連帶看玄袍公子,都順眼了不少,江湖兒女多性情中人,楊風也不例外。

“既是好酒,那便多飲。”玄袍公子招了招手,那天仙道長,竟然就主動起身,又去從馬車裏,拿出一個酒囊,這回直接遞給楊風。

楊風這回直接起身接過,不過一直低著眼,沒敢去看天仙道長一眼,怕忍不住臉紅啊,要是讓人家覺得失禮,唐突了佳人,那豈不是不好?再說,我楊風又不是好色之徒。

酒喝的多了,楊風也漸漸放開,跟玄袍公子自在暢聊起來。

他一揮手,打了個酒嗝,對被他認定,沒什麽江湖經驗的江湖新人道:“人人都說江湖好,江湖有什麽好?你們在酒肆茶館裏,可能聽到說書先生說,這個劍仙怎麽厲害,那個山莊如何霸道,這個門派如何出塵,還有那鑄劍的劍廬,裏面的人一輩子鑄劍,其實呢?這怎麽可能!再厲害的修士,那也得吃飯不是?修為越高,越需要修煉資源不是?家裏沒人去勞作,哪裏來的錢財,讓你成天去鑄劍?買鐵不要錢的?吃飯不要錢的?不去江湖中跑腿,哪裏來的錢買法器?”

“法器啊,多貴,大當家都沒一件。窮文富武,家裏沒有幾千畝良田,就別想意氣風流。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那也得師父領進門才行,都沒有師父教導,天資再好,怎麽修煉?那些讀書人,也得要人領著識字不是,家裏窮的,也要趴在學堂窗戶偷聽不是?否則怎麽理解深奧的經義?修士要成就高,就得請名師大修士來教,得修煉上乘功法,那得多少錢?”

“所以江湖上的大勢力,不是士族世家,就是家裏有人為官的,再不濟也是富甲一方的存在,那些人才是真的風流。咱們這種......說到底,就是小老百姓,修煉什麽的,都是為了吃口飽飯!而且這碗飯還不好吃,就不說青州四大家族了,勉強可以稱得上權貴的,都要巴結奉承,最不濟碰到他們,也要忍讓退步,不能跟他們起爭執,惹不起啊。”

“江湖,哪裏是什麽瀟灑之地,都是世俗之所。像咱們這種小魚小蝦,得謹慎行事,不去惹那些大勢力,大勢力呢,得小心翼翼,不去惹軍隊官員,否則你再厲害,人家精騎鐵甲一過來,你也得灰飛煙滅。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俠以武犯禁,江湖修士殺了人,就不是殺人了?那也得被官府通緝,躲在山林裏到處亂串,不敢出來露面啊!真正的瀟灑意氣,只是那麽有限的一小撮,像五大道門,像蓬萊......當然,還有你們這種公子哥......其餘的,誰不要吃飯,誰不要被家人催著成家立業,哪能成天飛來飛去風花雪的......”

約莫是覺得自己說多了,楊風尷尬的笑了幾聲,指了指那些風餐露宿,一身風塵仆仆之色的車馬行夥計,“不說這些了,公子看看這些人就知道。在下多嘴一句,公子若是修為不高,蓬萊仙道大會就不要去湊熱鬧了,那都是大人物們幹的事,公子走走看看,就回去吧,免得惹了惹不起的人。我可是聽說,蓬萊都有真正的仙人的!他們可不管公子的家世,一個不對眼,見面就分生死,只看修為實力,官府都不敢管!”

玄袍公子笑了笑,沒多說什麽,只是跟楊風一起飲酒。

楊風忍了半天,終究是沒忍住,湊到玄袍公子身前,壓低聲音道:“公子,我看那位天仙般的道長,一直在偷偷瞧你,就咱們喝酒這會兒,我數過了,她偷瞧了你九次!天仙道長是不是動了凡心,喜歡上你了啊?”

他的聲音已經壓得夠小,以為只有玄袍公子聽得見。

熟不知,旁邊的天仙道長,當即一楞,手中的筷子,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楊風愕然回頭,就看到天仙道長,臉紅到脖子根,一溜煙兒的就飛了......就飛了......飛了......了。

望著一掠出去十幾丈的天仙道長,楊風目瞪口呆,艱難的咽了口唾沫:“還......還真是天仙?!”

不等楊風多說什麽,忽的,車馬行的貨車旁,就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叫。

楊風驚愕回頭,一眼便看到,瘦猴倒在了血泊中。

一道流光掠過,大當家的左臂,當即離開肩膀飛了起來!

一群氣勢洶洶的大漢,簇擁著一名錦衣公子,殺氣騰騰的沖了過來。

楊風四肢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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