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那大概是一團亂麻。

身為警察的中年男子一把將孕婦抱了起來, 在他呼喊公交車司機驅車前往醫院之前，公交車就已經停了下來。

不論是中年男子還是青年的臉上, 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因為這個站臺不遠處就是一棟醫院大樓。

他們什麽時候到這裏了嗎？為什麽都沒有記憶呢？

但那並不是關心這些的時候，當公交車們打開，中年男子就抱著孕婦沖了出去，中間還不停安慰著孕婦, 詢問孕婦家裏的電話號碼。

青年自然也跟在身旁幫忙托著孕婦以防摔倒。

他的心裏非常慌張, 遠離公交車後讓他害怕的心情收斂了一些，他在奔跑中轉頭往那輛公交車看去。

此時他才發現，那輛公交車明明停在那裏, 明明站臺上有很多人, 但大家全都像是沒有看見那輛公交車一樣作者自己的事情。其他停靠的公交車上全都是人滿為患，只有那輛公交車上空蕩的可怕。

而那個讓他覺得害怕的小孩不知何時站在車門邊, 用那雙令人害怕的眼睛安靜的望著他們，也許是看著他？

青年在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渾身一抖，他悄悄地把偷來的手機又放回了中年男子的口袋裏。他只是想要讓自己稍微安心一點, 因為那輛公交車真的太可怕了，而他們三個人中好像只有他發現了這一點。

在他們跑到了醫院門口的時候，再轉頭已經看不見那輛停靠在站臺邊的公交車。

公交車又緩緩開了起來，每一次都是這樣。

有些人走上來又走了下去，他們真的只是搭乘了一下公交車，就像是之前那三個人一樣。也許這是他們第一次搭乘，也許這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搭乘, 也許有一天他們再次看見這輛公交車並且走上來的時候就再也回不去人間。

依舊屬於人間的那些人……自然會有人間的規則約束他們。

但是這些對他來說都沒有太多意義。

餓鬼垂下頭，一如既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坐在這裏到底想要做什麽又或者在等待什麽。

一日又一日，這輛公交車上多多少少、來來往往也有不少的人。他們有些人上來又下去了，有些人卻直接跟著他們去了陰間地府。

司機每一天都會準時回去，也會準時啟程，規律的仿若機器。

鬼使兄弟和黑白童子不時出現旅行引路人的指責，可是他們很少跟他說話。因為該說的話，幾百年的時間都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次，已經沒有再說的必要。

一日又一日……

有一天，車上來了一個老人。

那個老人的年齡真的很大了，臉上全都是老年斑，頭發雪白稀疏。他戴著老舊款式的棕色大耳冒，身上穿著灰撲撲的衣裳。佝僂著背爬上公交車，在口袋裏摸索了好久才摸出了一塊錢的硬幣。

他坐在座位上咧著嘴，裏面沒有幾顆完好的牙齒。

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裏又要到哪裏去，不過這個老人卻非常健談，即使他的耳朵早已經不好使，說話也不是那麽清晰了。

那個時候車上有不少人，雖然很多年輕人並不耐煩去聽老人說話，但還是會有人願意跟老人聊一聊，比如說另外一個老人——要年輕而又健朗一些。

他們好像並不認識，但是在這一段短短的旅途中聊得挺開心。

他們聊著過去、聊著孩子，自然也聊到了一些關於饑荒的事情。

在他們談論饑荒的時候，其他人多少也願意聽上一耳朵，就連餓鬼也把飄散的註意力放了過去。

雖然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可是饑荒所帶來的情況看起來都差不多一個模樣。直到老人開口說，“我是想要去看看死在饑荒裏的那些老朋友。”

“雖然那個時候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我們都不是什麽聖人……現在都這麽多年了，也該看看了。”他的笑容看起來非常豁達，也能感覺到他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

其他聽著他說那些話的年輕人們對老人表現了一定的尊重，可餓鬼這個沒有多少存在感的人卻突然冒了一句話出來：“你說了那麽可怕的事情……那你現在是原諒他們了嗎？也原諒你自己了嗎？”

在那樣一個絕望的時代，幾乎沒有誰會是無辜的。不僅僅是他人作惡，包括自己也會。真正能夠一身“潔白”的人，只能夠說沒有被逼到絕處罷了。你原諒了別人嗎？你也原諒了自己嗎？

那兩個老人全都因為這個問題沈寂了下來，他們望著周圍的人想要找到這是誰的問題，可誰都沒有找到問問題的人。

然後他們不再說話，就那麽沈默了下來。

這兩個老人並不是在同一個地方下車，但在這輛公交車往回開的時候，那位牙齒稀疏的老人再一次上了車。他似乎已經完成了自己的願望，然後就這麽跟著公交車去了陰間。

在那之後的日子又變得乏味起來。

不過時間的流速對於餓鬼來說從來都不是那麽明顯，它有的時候會顯得特別漫長，可有的時候又仿佛飛逝而過。能夠離開餓鬼道，在這輛不讓他受到饑餓控制的車輛上，對餓鬼來說已經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了——就算餓鬼一直無法走出過去的陰影，但能夠拋卻饑餓、有思考的空閑，確實猶如奇跡。

而這個奇跡已經持續了六十多年。

閻魔大人、判官大人、鬼使兄弟還有黑白童子全都一次又一次問過他的問題，時不時就會在他的腦海中浮動。

你為什麽不下車呢？你還在這裏等待什麽嗎？

他從來沒有回答過這些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他永遠都無法得到答案吧……畢竟都已經過去了千年的時間，他的姐姐早已經轉世投胎，而他永遠都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已經轉世的人，就算找到他的輪回，沒有上一世的記憶與經歷，也是無法給出任何答案的。

餓鬼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輛車上呆多少年，也許到了他魂魄消散的時候，便都結束了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餓鬼便如此日覆一日、年覆一年的呆在這裏，猶如一個永無止境的輪回。有的時候餓鬼也會疑惑，不知道是在這輛車中感覺更好一些，還是回到餓鬼道中更好一些。

那些來來往往的乘客，也愈來愈無法激起他的任何反應。

直到突然有一天……

有一個少女上了車。

少女的頭上紮著一個高馬尾，看起來非常有精神，身上穿著利落的印花白襯衫和藍色牛仔褲以及一雙運動鞋，她的手中還拖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一副跑了很久的樣子，喘著氣走上了公交車。

她投幣後靠近門跟前找了個位子坐下不停喘著氣，好半天才拿出紙巾擦去額頭上的汗珠。

“真是累死我了。”她的口中一邊說著，一邊透過車窗往外面看，在確定後面並沒有任何人跟上來後，少女才略微放下心來。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有心情往車門上方以及兩側望去，想要找到這輛車都會經過哪些站臺的示意圖。但是非常可惜，她什麽都沒有找到。

把整輛車都大量了一圈後，少女很快發現了這輛車的特別之處。

這竟然是一輛沒有貼上任何廣告貼紙的公交車，車廂明明很大，在前車箱的上方竟然沒有播放MV或者廣告、電影的屏幕！

她還沒有見過這樣“幹凈”的公交車。

可是沒有那些廣告和電視也就算了，你的站臺示意圖呢？！

少女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她看看空蕩蕩的車廂，最後決定去問司機。她站起身往司機的方向走了過去，可才邁出兩步就被人喊了住，“不要過去。”

“嗯？”少女四顧半天，才看見一個站在她不遠處的渾身幹瘦的小孩。

那個小孩的外表給身為在如今平穩社會的少女帶來許多沖擊，不過她並沒有讓驚訝的表情在自己臉上停留太久，她讓自己盡量看起來更有親和力一些笑著問：“小朋友剛才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餓鬼定定的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好半天才張開了嘴巴：“快點下車。”

餓鬼在這輛公交車上呆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主動跟一個說這樣的話，催促對方快點下車。就算偶爾餓鬼因為因為特別的因素做出維護性的行為——比如上一次的孕婦——但他還從來沒有這般，讓一個生者下車。

就算經常會有生者搭乘這輛公交車，並且順利的下車，但所有會上車的人，多少有應了別的一些東西。

餓鬼盯著少女的眼神帶著一些說不清的東西，那種東西讓人感到又害怕又恐慌，同時還有一種被人僅僅盯著的不適感，但還要一些別的什麽，類似於激動的情緒。

“你不應該上車。”餓鬼再次開口。

少女的表情真的很茫然，她只是上了個公交車而已，為什麽一個小朋友會對她說這些話？真的感覺很奇怪啊。

而且她之所以會上這輛公交車，也不只是她想上來而已，她是需要擺脫一些一直跟著她的人。現在這輛公交車才開了一會而已，她要是現在下車，那些人就非常快的再次找到她。

明明眼前這個小孩應該讓她感到害怕的，但少女卻莫名的有些喜歡他。

所以少女依舊笑著，用調侃的聲音說：“暫時不行啦，再過兩站吧，後面可是有壞人跟著姐姐哦。”

餓鬼又開始直直盯著少女看了，那種讓人覺得渾身發毛的視線。

就在少女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餓鬼再次開口，“他們已經跟不上你了，現在就下車。”

少女：“……”這個長相可怕的小朋友，真的好難溝通啊！

就在她這麽想時，才行駛不久的車，竟然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這是另外一個讓人完全陌生的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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