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睡了幾個時辰，已是雞鳴天曉。董玉興致勃勃，拉著段念再去閑逛，並道:“明日便是林敬業生辰啦，想必今日揚州城裏定是風雲際會，咱們正好出去打聽些消息。”段念知她本意是游玩，打聽消息是借口，也不跟她辯口舌，道:“我還不知你的小算盤？走罷，一同去瞧瞧。”

兩人出門北向游走，一路上大道闊街，早已領略，風物各種，猶有好奇。在董玉的帶領下，告知、解釋了諸多事物，使段念懂得了不少。也有些董玉也不知曉的事物，便一知半解解釋，含糊其辭，敷衍了事。兩人又購了些特色小吃，邊吃邊逛，其樂融融。不知不覺已過了個把時辰。忽聽董玉道:“姊姊，你瞧，前邊那個……”段念順著瞧去，正是林熙。巧是林熙也見了兩人，行了過來行禮道:“兩位恩人何時已經到了揚州，怎不來林家堡，好讓我盡盡地主之誼。”董玉道:“快別恩人恩人叫啦，也不是甚麽大事。那時你說要為壽宴之事忙活，便想不來打攪，免得耽擱了你的時間。”說到壽宴一事，林熙楞了楞，心裏還為林昊取代了他而存有芥蒂。卻又很快回神，點頭道:“這些都不礙事，唉，若早知兩位來啦，便是再忙也沒有不陪之禮呀。不知兩位幾時到的揚州？”董玉道:“便是昨日，也沒多久。公子若是閑了，當下帶我們走走如何？”

林熙笑道:“正巧正巧，我也在閑溜達，咱們好一起。”說罷，領著二人去了大明寺。一旁領略佛院風情，一旁解說道:“這大明寺初建於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間，故稱‘大明寺’，曾是鑒真和尚修行之地，自古便有‘揚州第一名勝’之稱……”董玉聽著解說，也偶爾應聲回應，道:“此地頗為秀麗，還行。”林熙微微一笑，卻見段念始終不語，心下想:“莫非此處不得她歡心？”隨即又想起那時匆匆一見，似也是言語不多，當時沒怎麽在意，這時不免多瞧了瞧段念。近年段念閉關，少見日光，膚色說不得似雪如玉，也是白白凈凈的，看得林熙神魂一蕩，若不是她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清冷，倒頗是動人。

段念微微轉頭，目光迎上林熙，冷冰冰的。林熙一驚，慌忙轉頭，望向山下，臉上卻火辣辣的，似給抽了個耳光，甚不自在。未幾，林熙便道:“這兒也就如此啦，咱們也逛了這麽久，不如下去吃點東西罷。”董玉道:“嗯，正有此意。”便一同下山，回到了街道上。林熙又介紹道:“兩位昨日方到，對於揚州美食應當還未有品嘗罷。”聽到此處，董玉想起昨日的那桌“滿漢全席”，臉上泛起一縷淺淺的笑意，嘴頭無語。林熙毫不註意，繼續道:“便去吃一回三頭宴罷。”說到這三頭宴，董玉一楞，貌似昨日未曾吃過，心下生歡，道:“甚好，姊姊，你說呢？”段念道:“便依了你這饞貓。”董玉歡天喜地，對林熙道:“麻煩公子帶一下路啦。”林熙莞爾，見段念應了，心裏也頗為歡喜。

行走間，前邊突然沖出來八個彪形大漢將三人圍住，雖個個赤手空拳，看著卻是分外強健。林熙滿臉疑問，微帶怒色，道:“你們這是幹甚麽，光天化日，還敢搶劫不成？”段念與董玉心中卻是已然了悟於心——那群漢子背後，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是昨個搭訕未成的午子虛。本知他不是善類，卻也沒料到他竟如此膽大妄為。

一個在前邊的漢子喝道:“哪裏來的小兒，且快快滾了，便不與你計較。這倆娘們昨個惹了我大哥，今天非得給點顏色瞧瞧。你若要強出頭，可沒有好果子給你吃！”原來這群人皆是外來，不識得林家小公子，而林熙又不似林昊，從不將林家搬出來以震懾別人，因此那群人也不對林熙客氣。林熙冷笑道:“光天化日，若任由爾等胡作非為，王法何在？”董玉道:“林公子，這不幹你事，你且莫管，免得惹你家人生怒。”林熙不答，反問道:“不知他們何事惹怒了兩位？”林熙知段念與董玉身為女子，定不會惹是生非，心下想必是這群人主動招惹的，這才此般問道。董玉指著午子虛朗道:“昨個我們初到揚州，這斯跑過來搭訕，被我姊姊拒絕啦，便動起手來，這廝卻是打我們不過。江湖上也有雲，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便也沒怎麽為難他，哪知這斯不但不心存感激，今個還理直氣壯帶人來尋我們啦！”董玉這般朗聲，一是回答林熙，二是說與午子虛聽，三是說與四周圍起來的百姓聽。百姓聽了，流言碎語四下而起，說得午子虛一陣臉紅。又聽林熙冷道:“原來如此，想不到江湖上還有這號人物，在下想請教一下這位厚顏無恥的兄臺，敢問尊姓大名！”那幾個大漢在林熙的冷嘲熱諷以及四下的閑談聲中，也甚覺不自在，相互瞧了瞧，誰也不敢先動手。

午子虛退也不是，打也不是。僵持了半響，他終究狠下心，道:“休要胡說，莫聽這小丫頭胡說八道，大夥兒上，先拿下再說。”那八個大漢聞言，楞了楞，一齊擁上前去。林熙便要動手，哪知董玉一手拉著他，一用力，將之送到了兩丈開外，道:“林公子好意我們心領啦，這趟渾水也不用來摻和。”林熙穩住步子，待再要上前，卻見董玉也閃在一旁，場中一只有段念一人。

一個大漢持拳砸來，雖見眼前只是個女子，也不敢大意。他早聽午子虛道，這兩個女娃娃有一定本事，故此下手兇狠。段念見拳砸來，一動不動，聽得拳風近了，側身相避，右手出來，直接抓著那餘勁未了的拳頭。而後身子旋轉，繞至對方身後，將之拖了回來，又使勁一送，那人退步，撞翻後邊的兩個漢子。

眼見對方一招已是如此，餘下幾人對望一眼，待地上三人爬起來，一同圍了上去。林熙見了，心下吃驚:“雙拳難敵四手，怎麽可能打得過八個！”想著要出手相助，卻瞧著董玉在一旁，似看戲一般，毫不在意，又想:“是了，董玉功夫比我好，而段念又是她姊姊，定然更厲害，且瞧瞧再說。”

場上段念雖被幾人圍住，幾人卻沒法奈何，一個個給摔個四腳朝天、狗吃屎，要多難堪又多難堪。那八個漢子不免生怒，退到一旁，從一輛載草的車上取了劍，再圍了過來。一個道:“如此戲耍我等，有你好瞧。”林熙心頭又是一驚，見董玉還是毫不在意，便想:“董玉尚未著急，我便如此心慌，怎麽啦？”眼看著前邊再鬥了起來，橫來豎去，刀光劍影，看得四周人分外心驚，林熙也不好多想，朗聲道:“八個打一個，還欺負人家手無寸鐵，林某今日是又開了眼界啦。”他這般說，自是嘲諷場中的八個漢子，好教他們亂了分寸。場中人聽了，心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這一走神，段念已走進，一個耳光狠狠甩在臉上，那人翻倒在地，再也騰不起來。餘人心驚，便在這一霎，又見段念橫腿一踢，正中一人脖子，那人橫飛，不知死活。

此時他們已經明白，之前段念乃是手下留情，當下惹怒了對方，不由得暗自吞了口口水。眼瞧著段念出招越發兇狠，幾個大漢已變攻為守，心頭已有恐懼，甚至有意逃竄了。林熙放下心來，又道:“八個打一個，還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這幾十年，你們都算是白活啦！”一個大漢氣不過，在節骨眼上轉向林熙刺去，怒道:“小子，去死罷！”林熙大驚，對方出其不意，這一劍來勢又狠又快，避已是避不過了。忽有一人影閃來，攜著林熙向一側移開，林熙不見其面容，卻不知哪兒來的感覺，知這人乃是董玉。

原來那人轉刺林熙，林熙心驚之下未移開相避，董玉瞧見，當即撲了過去。這一撲雖是極速，但當時劍已到了眼前，還是劃傷了董玉的左臂。林熙回過神來，“呀”的一聲，一腿踢中對方小腹。這一腿全然是下意識的，力道甚大，那人退了一丈多遠，到了段念跟前。段念已瞧見董玉被其所傷，不等那人停下，當下發狠，一拳打在其後腦勺，隱隱聽得有“哢嚓”聲，是頭骨碎裂。那人受了這拳，趴在地上，已是沒了性命。段念轉過身來，手捏劍訣，直朝一漢子咽喉插去。

林熙踢開那漢子，忙問道:“怎麽樣？”董玉松開林熙，笑道:“不礙事。”林熙瞧著董玉手臂上的劍痕，約摸三寸長，雖是不深，已見鮮血長流，不免自責道:“都怨我，連累你啦。”又撕開衣襟，扯了一塊布，裹住董玉的傷口。董玉道:“林公子勿要自責，你乃是助我姊姊才遭那廝襲擊的，若要推算起來，倒是我們連累了你。”林熙忙揮手道:“非也非也。”董玉道:“林公子莫要再說啦，且等解決了這幾個再說。”此時場上已只剩得三個漢子，那三人靠向一直旁觀的午子虛，一個道:“大哥，且走了罷。”尚不等戰戰兢兢的午子虛回話，段念已到眼前，聽她道:“傷了我妹妹，還想一走了之？”這話冷冰冰的，如她神色一般，其間僅有的情緒，只是憤怒。

段念出招，一手拍在一人右手上，長劍落地，一手點了對方幾處穴，又連著拍了掌在其胸口，那人立馬丟了性命。眼見午子虛與另兩漢子欲要鉆入人群逃跑，段念將地上的劍踢飛，那劍不偏不倚，徑直卸了一漢子的右胳膊。先前四周人還略微同情段念，見這麽多人圍攻她一個，委實可惡。此時境況反轉，段念卻是如此惡狠，不禁有些唏噓。便是林熙瞧著，也緊皺眉頭。

段念有意要留下三人，那三人又豈是其對手？兩個漢子率先跪下求饒，已是語無倫次。午子虛似丟了魂，直到被段念冷冷的目光逼視，才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便在此時，忽聞得一陣掌聲，一個慢悠悠的聲音響起:“妙哉妙哉，果是英雄出少年吶！”緊接著，一個黑色身影輕飄飄落在場中，向段念作揖道:“在下漠北蝙蝠黑風袍見過這位姑娘，敢問姑娘尊姓大名，師承何處？”段念冷哼，並不作答。那黑風袍也不怒，笑道:“也是，這話問得太唐突啦，怨不得姑娘不喜。在下著實是佩服姑娘的身手，並無惡意。只願與姑娘做個朋友。”段念冷道:“欲要做朋友，還在上邊瞧了這麽久都不下來幫忙？若我輸啦，你交的朋友便是這些個人了罷。”黑風袍一怔，轉而微笑，一時不語，心下想:“沒想到這小姑娘還有這麽好的眼力，竟一大早便知我在屋頂啦。”

四周以百姓居多，少有人知這漠北蝙蝠黑風袍。林熙心下卻是明了，這黑風袍雖然少來中原，惡名卻是在中土江湖廣為人知。這時見他有意交段念為友，恐段念無知，為他所騙，心裏分外焦急，只苦於不好當著黑風袍的面斥責他。董玉見他有些著急，低聲問道:“林公子怎麽啦？”林熙想:“便是不好大聲說出，也可以告訴董玉，教她低聲告訴段念。”忙低頭在董玉耳畔道:“這廝乃是個魔頭，且莫讓你姊姊信了他的話。”

這時，又一聲“阿彌陀佛”傳來。人群外一約四十幾歲的胖和尚右手持著錫禪杖，左手拿捏紫佛珠，緩緩走入場中，對段念行禮道：“施主殺戮之心過重，恐長路漫漫、寸步難行。當清凈修心、多修善事、廣結佛緣才是。”段念面無表情，冷冷對著兩人。

黑風袍見那和尚來到場中，不由得神色一變，對那和尚道：“你這老禿驢，人家正當防衛而已，幹你何事？此處不是你少林，休要在此嘮叨那些狗屁佛理！”和尚道：“黑風袍施主，我與你交過手，惹得你怨，皆是因你多行不義。你不思悔改且不論，也莫要辱我佛門才是。”黑風袍略有思索，笑道：“那好，我且問你，若要佛門人遇到殺父仇人該如何？”和尚一楞，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道。原來這和尚曾數次與黑風袍交手，皆敗了對方，只出於慈悲，欲要度化黑風袍，這才屢次放過。這黑風袍屢戰屢敗，心頭有恨，可惜武功不敵，這才想了這個問題來難倒和尚。眼下見這個問題難倒了和尚，心頭也是喜滋滋的，只未從臉上表示出來罷了。

卻又聞得場外一清朗聲音傳來：“佛門講慈悲、度惡人，偏要遇血海深仇，你這不是有意為難懷遠大師麽？”

一青年手持寶劍，大步走入場中，看上去容貌清秀、氣宇非凡。他的背後還有一翩翩公子，大度而讓人覺得分外親近。先前說話的男子走近，對懷遠行禮道：“衡山弟子空雲見過懷遠大師。”而後轉向林熙，問候了一句，又看向段無情，笑著行了一禮。他背後的青年則是與空雲在街上偶遇的齊雲山弟子浮萍，他亦向幾位行禮問候，顯然他們與懷遠、林熙都是舊知。懷遠回禮：“阿彌陀佛，兩位師侄多禮啦。”空雲淡然一笑，對黑風袍道：“若是我等血氣方剛之人遇到殺父之仇人，無需多話，必要他以命相償！但論到佛門大師，恐不好推測。佛渡有緣人，既然是殺父之人，“緣分”定然不淺，至於這“度”是殺是勸，那便得問大師啦。”

黑風袍冷笑道：“你這話也沒答出個甚，純屬廢話！”他心底早已設計好，若答個“殺”，那麽何來慈悲一說？終究只是事不關己才勸人行善而已；若答個“勸”，不孝在先，枉為人哉！

懷遠深知其中端倪，略有思忖答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或來遲。若是這殺父之人乃窮兇極惡之徒，那便是在佛祖面前也難能寬恕，我便替天行道，誅之；若是個尋常人家一時失手，料想官府也能給予處理。既已受過，慈父在天之靈得以寬慰，何必再滋生事端？故釋之。黑風袍施主所問含糊至極，需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我等籠統之話也只是個概括，不是真言。阿彌陀佛。”

見對方巧妙避過了自己挖的坑，黑風袍驚詫不已，一時無話可說，加之旁邊的空雲等卻連連稱好，羞得他怒道：“罷了，且不與你這禿驢論理，料想你來此也都是赴林家宴，以往恩怨以後再算。這位小姑娘，咱們來日再會！”說完，他一個起身飛到屋頂上，又幾個起落消失了。

驀地，段念再踢起一把腳旁的劍，身子橫移，追上劍來，右手拿住，便往前劃去。眾人不知何故，待要出手攔截，已然不及，唯有懷遠喝了聲:“施主且慢！”段念似充耳未聞，長劍閃出幾朵劍花，又聽得幾聲慘叫，長劍已插入地板，搖曳不止。這幾招，全在電石火光間，除卻懷遠，竟沒人瞧清楚。聽段念道:“且留你們一命，這教訓可要記好。”卻是午子虛三人趁眾人討論之時，欲要悄悄離去，不料被段念瞧著，這才有了這事。

兩個漢子躺在地上，捂著臉打滾，午子虛則是跪著，也捂著臉，嘴中哀怨聲聲。自那捂臉的手上，流下幾行殷紅的鮮血，透過指縫可見，其兩側臉頰，都被劃了道口子，深淺長度，可謂一模一樣。空雲心驚，此般劍術，他這衡山首座弟子，自嘆不如。懷遠雙手合十道:“施主出手雖是極為惡狠，能留其性命，也是大慈悲了。”段念不理會，徑直走開，與董玉一同離去。林熙向幾人作揖道:“我還有些私事，便不陪諸位啦。”也跟著段念而去。

林熙追上，滿懷歉意道:“本想請兩位去就餐，不料出此變故，還連累了董玉姑娘……”段念道:“林公子不必介懷，這不幹你事。今日我們還有事，公子不必麻煩啦，明日我們再為令尊賀壽。”林熙再要說話，段念已同董玉快步離去，若要追上去，倒似無賴一般糾纏，委實不妥，這便嘆了口氣，沒再跟上。

兩人回了客棧，段念一直坐著，面無表情，也不說話。董玉道:“姊姊可是為我救了林熙而生怒啦？”段念依舊一語不發，董玉便知是如此了，又道:“借那些個混混之手殺了林熙，林家追查起來，確實怪不得我們，也就不算是擾了林敬業。這麽想來，倒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可是方才那林熙乃是為了相助我們，才險些著了那廝的道，若我們對此不顧，那豈不是也成了忘恩負義的人啦？我知道，哥哥教你忘情、無情，是怕你因情而上當吃虧，可此時並不是如此，講的乃是一個‘義’字。我們又豈能反害了要助我們的人？”

段念毫不動容，董玉忖了會兒道:“且不說這個。那林熙雖是仇人之子，但畢竟這仇是上一輩人的事，連累到他身上也委實有些無辜。而且林熙又不知得咱們與林家的仇恨，他待我們也是赤誠相待，全心全意，是個重情重義的俠士。姊姊待午子虛那廝尚且能留他一命，又為何不能放林熙一命呢？”段念心中苦笑:“這是上一輩的事，不幹他這一輩的事，可我又何嘗不是這一輩的人，為何我便要負起這麽多仇恨？”當下也不言語，慢慢褪下董玉手臂上的布料，幫她清洗了一遍傷口，重新包紮。

董玉心下想:“看來姊姊的氣應該消得差不多了罷，也虧得有這三寸不爛之舌，不然天知道她會生氣到甚麽時候。”忽聽段念道:“玉兒，你且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上林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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