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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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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一行五十三人穿過冰冷的護城河, 來到了西門東邊那段由夯土所造的城墻下面。

這段城墻原也是石頭所建,但在一次戰火中倒塌了,因為缺少石料,就改由了夯土建造。因而比周邊的城墻要稍微矮一些, 相較石料所建的城墻,這一段墻面沒有那麽光滑平整,更容易攀爬一些。

今夜這五十人登城是早前就規劃好的事,因而一道約定時間就有人在上面接應他們。

聽到三聲嘹亮的貓頭鷹叫,曹廣立即來了精神,站起來, 兩手放在出唇側, 做喇叭狀,跟著回應了兩聲貓頭鷹叫。

很快,上面丟下來十來條兩根指頭粗的麻繩,訓練有素的士兵立即抓住麻繩呼哧呼哧往往爬。

連續爬上去兩批之後,曹廣才招呼陸棲行與章衛一起爬上去。

不過三人到底沒經過長期的訓練, 不懂技巧,比這些嫻熟的士兵差遠了, 廢了好一番功夫才攀爬上去。

“老了,都不中用了。”曹廣一屁股坐在地上, 也不管他旁邊還躺了兩個昏迷不醒的南軍士兵,拍了拍手,自嘲了一句, 旁邊的士兵立即上來跟他匯報城裏的情況。

陸棲行與章衛兩人站在城墻上,遠眺內城。

城裏一片死寂,只有遠處偶有零星燈火在閃爍,完全沒法想象,這座看似平靜的城池底下潛藏著多少洶湧的暗潮。

“餵,看什麽呢?”不知何時,曹廣走到了他們後面,拍了兩人的肩一記。

陸棲行回頭看他:“你的事忙完了?”

曹廣拍拍手,幸災樂禍地說:“完了,城裏現在就那樣子,聽說錢世坤重傷,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甘源跟他徹底杠上了,兩人鬧得正起勁兒,不過不知為何,兩人鬧得很克制。我讓他們再查查,爭取再添一把火,同時也給史燦減輕點壓力。走吧,這些事自有人操心,我帶你們逛逛安順。”

他的樣子輕松寫意,不像是來打仗,倒像是去郊游一樣。章衛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原先他還以為曹廣只是說笑的,哪知他晚上真的跟來了,而且還放下公務不管,非要跟著他們,堂堂一軍之帥,這麽隨意任性,真的好嗎?

章衛偷偷覬了陸棲行一眼,夜色中,他的臉色不明,只聽他說:“既如此,你帶路。”

“好。”曹廣沒有拒絕,當先一步,往通向券門的石梯而去,才踏出幾步,陸棲行忽然上前,手搭在他的肩,曹廣回頭一瞧是他,嘿嘿一笑,“幹嘛呢?”

“本王覺得,你還是回你該回的地方比較好。”話音未落,陸棲行手一旋,抓住曹廣的肩就把他往城墻外推去。

曹廣一時不察,上身一歪,重心不穩直直往城墻下方墜落而去。

“陸棲行,你混球!”曹廣低低地咒罵了一句,雙手一翻,五指用力扣住城墻邊緣,止住了下滑的趨勢。

陸棲行見了,毫不猶豫地朝他手背上重重踩去:“別忘了你的職責,滾回去。”

曹廣吃了一腳,手背生疼,下意識地松開了手,整個人也跟斷線的風箏一樣,直直往下墜,撲通一聲,濺起大片水花。

“什麽人?”不遠處垛子上輪值的士兵聽到響聲,立即手執火把朝這邊而來。

曹廣帶來的那五十人以及城裏接應的人都傻眼了,這兩個位高權重之人發生了內訌,他們實在不知該作何反應。

“還不快走,等著被南軍發現嗎?”陸棲行低斥了他們一句,帶著章衛毫不猶豫地下了城墻。

餘下這些人看著地上仰躺著的十幾具屍體,也不敢過多的停留,趕緊跟著跑下了城墻,趕在士兵們過來之前,融入了茫茫夜色中。

只有被人放了冷箭的曹廣氣得在水中罵娘,不過為了避免被城墻上的士兵盯上,罵咧了兩句,他就頭一埋,潛入水中,游到護城河的另一邊岸上去了。

陸棲行與章衛下了城墻,飛快地往三塘巷的方向而去。

夜半的安順城靜得可怕,每家每戶都緊閉門扉,不安地蜷縮在屋子裏,生恐那些兇神惡煞的逃兵找上門。就連更夫也全躲了起來,寬闊空寂的街道上竟只有兩人快速移動的身影。

因為夜色太濃,兩人對安順城的地形又不如曹廣那樣了如指掌,因而走錯了路,繞了一圈才趕回三塘巷。

章衛上去輕輕敲了敲門。

不多時,門後出現了烏文忠蒼老的聲音:“這麽晚了,什麽人啊?”

“舅舅,我回來了。”陸棲行輕輕應了一聲。

聞言,提著油燈的烏文忠連忙打開門,把他們兩拉了進去,然後飛快地關上了門,詫異地看著陸棲行:“城門不是關了嗎?王爺怎麽回來的,路上沒遇到危險吧?”

陸棲行避重就輕地說:“曹廣知道一條進城的捷徑。”

“哦。”烏文忠信以為真,拍著胸口感慨道,“那就好,那就好。”

陸棲行擡頭瞧了一眼黑沈沈的院子,沒有傅芷璇的蹤影,他猜測她應是睡著了,便道:“太晚了,烏伯伯回房休息吧,不用招呼我。”

烏文忠瞧他的目光不時地望向廂房,急切都寫在了臉上,心一沈,張了張嘴,語氣發澀:“老夫慚愧,有負王爺所托。”

聞言,陸棲行一擡頭,目光如電,直直盯著烏文忠:“烏伯伯這是何意?”

烏文忠嘆了口氣:“王爺,傅夫人丟了。”

“丟了?”陸棲行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反覆質問道,“丟了是何意?一個大活人怎麽會丟了?”

“王爺不必為難烏老,是屬下失職,沒保護好夫人。”聞方從柴房裏走了出來,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請王爺責罰。”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弄丟傅夫人,實在是無顏見王爺。

陸棲行深呼吸了一口,眸中怒火焚天:“責罰?責罰你,她就能回來了嗎?說吧,究竟怎麽回事?”

聞方立即把事情說了一遍:“武午把那四個逃兵解決了之後,在那附近轉了兩天,都沒找到夫人。現在街上亂得很,咱們也不敢大張旗鼓地找人,只能暗中進行,因而效率頗低,到目前還沒有什麽進展。”

“聞方,安順城破後,你自己去領罰,按違反軍令加倍處罰。”陸棲行黑沈沈的眸子盯著他的頭頂,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怒氣,“知道本王為何要重罰你嗎?聞方,你太令本王失望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忘了你的職責!”

聞方一楞,驚訝地擡頭,只看到陸棲行揚長而去的背影,他跪在冰冷的地上,眸中一片迷茫,他做錯了嗎?可是他也是為了幫大家,他是斥候,斥候不就是應該在這時候出動,替後方的大部隊收集信息嗎?

章衛見他執迷不悟的樣子,搖搖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聞方,記住,你先是一個將士,以服從為天職。”

聞方愕然,猶如被人撥開了眼前的迷霧,他慚愧地低下了頭,這事確實是他做錯了,哪怕他本是好心。

烏文忠拄著拐杖進了堂屋,布滿褐色皺紋的臉上露出一抹苦笑:“王爺,此事是我的責任,是我以為只有一晚上不會發生什麽意外,支持聞方去的。”

季文明和錢珍珍相繼前來,確實是一件意外。不過真正的原因還是烏文忠與聞方他們都沒把傅芷璇當做正經的主子看待,因而對她的安全不夠重視。易地而處,若是他負傷躺在這裏,失去了自衛能力,聞方還會為了探聽錢世坤的消息就這麽輕易地離開嗎?

要改變這種局面,避免下次再發生這種事,只能讓他們看清楚他的態度。

思量片刻,陸棲行很快便拿定了主意,對章衛道:“去把聞方、武申兄弟幾人叫進來。”

章衛拱手應是,飛快地走到院子裏把人叫了進來。

不過來的只有聞方和武申,武午三人還在外面找人。

意識到自己錯誤的聞方急於將功折罪,率先表態道:“王爺,小人願立軍令狀,若是不找回傅夫人,小人自請受千刀萬剮之刑。”

“聞方!”武申焦急地拉了他一下,跟著跪地叩首道,“王爺,聞方一時口急,請王爺別與他一般見識。此事我們兄弟幾個也有責任,非聞方一人之責,請王爺……”

“夠了,你們是不是覺得她回不來了?”陸棲行厲聲打斷了武申,眸子裏醞釀著狂風暴雨,似乎武申再敢說話,他就能把他撕裂了一般。

章衛見了,知道這兩人觸及到了陸棲行的逆鱗,連忙往前一站,擋住了武申和聞方,拱手道:“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傅夫人一定無事,當務之急是找到她。”

聽到這話,陸棲行的臉色總算好轉了一些,挪開目光,不看聞方二人。

聞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連忙表態:“小人這就安排咱們所有的人手去尋找夫人,一定會盡早把夫人找回來。”

陸棲行沒接話。傅芷璇已經消失一天一夜了,若能回來她定然早就回來了。現在外面亂糟糟的,她一個弱女子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安順,不知會遇到什麽意外。多耽擱一刻,她的危險就增加一分。

至於聞方所說的派出所有人手去尋找,安順這麽大,除了曹廣的人,他們現在能調動的人手不過幾十人,無異於大海撈針,這麽下去,猴年馬月才能找到人。

越晚找到她,她就越危險,陸棲行不敢冒險,他目光一閃,問聞方:“安順城裏現在是什麽情況?”

“問我啊,他哪有我清楚。”曹廣陰魂不散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陸棲行擡頭看向門口,就見曹廣穿了一身南軍的軍服,笑呵呵地從外面走了進來,見到陸棲行,他還賤賤地揚了揚剛才被踩了一腳的手背。

“你很閑?那就想辦法早日解決了安順這個爛攤子。”

曹廣拉了張椅子往上一靠,食指不停地晃動:“這不是在想辦法嗎?別瞪我,陽順的士兵有將領指揮呢,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他就沒一句正形,陸棲行懶得搭理他,側過頭看著聞方:“錢世坤死了沒?”

聞方搖頭:“沒死,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了。他截了一條腿,從動亂開始人就沒出現過,一切事務都是由季文明和那個叫魯達的出面處理。”

聽說錢世坤已經廢了,陸棲行換了目標:“萬昆和甘源呢?這兩人現如今是什麽狀況?”

這個聞方答不上來,楞在了那兒。

曹廣見了,一拍手笑著說:“這個問題就要問我了,萬昆昨晚醜時二刻出了府,去見了錢世坤,然後就一直沒再出來。至於甘源,今早帶了一撥人偷襲了錢世坤的部下,雙方小規模地打了一場,他又帶著人返回了軍營,龜縮不出,似乎已察覺到史燦在收編南軍中忠於朝廷的將士。”

“你問這兩人做什麽?怎麽,打算朝這兩人下手?”曹廣目光銳利地盯著陸棲行。

陸棲行不答反問:“梁軍那邊現在是什麽情況?”

曹廣聽了眸光一閃:“沒錯,萬昆應是被錢世坤給軟禁起來了。萬昆的親信今日起三番兩次入錢府,最後都憤怒而出,無功而返。”

陸棲行頷首,瞥向聞方:“準備一下,夜襲錢府,目標是萬昆的首級。”

聞言,聞方幾個還沒反應,曹廣已經先一步站了起來:“你瘋了,你知不知道,錢世坤的府外現在到底有多少人?他今早從營裏抽調了五千將士過去,把他府外的兩條街全占了。你們這幾十人過去,不過是給他送人頭。”

旁邊的烏文忠聞言也是一楞,不讚同地看著陸棲行:“王爺,你身份尊貴,實不宜冒這個險。”

陸棲行沒理會他的勸說,目光灼灼地盯著曹廣:“這不還有你嗎?”

曹廣背脊一涼,心裏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陸棲行豎起兩指:“給你兩個選擇,一,出城下令攻城,二,現身,吸引錢世坤的註意。”

曹廣直想罵娘:“臥槽,你讓我現身當靶子,心腸要不要這麽黑?我不幹。”

陸棲行不為所動:“你還可以選擇攻城。”

曹廣頭一撇,直接否決道:“不行,現在還不是攻城的好時機,會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你不攻城,拖延下去會造成城裏大量平民和無辜士兵死亡,這也一樣會死很多人。”陸棲行冷冷地說。

曹廣反駁道:“這死的是錢世坤和甘源的人,亂臣賊子死了也不可惜……”

在陸棲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曹廣那點小心思無所遁形,他攤攤手:“當然也有一部分無辜百姓和士兵,不過……算了,你不就是想救人嗎?我也讓人留意著就是,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陸棲行不同意:“不用,若想找到她,最快的辦法就是結束這場戰爭。城裏的動亂停止,恢覆平靜,她自然就安全了,也無需躲躲閃閃。”

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陸棲行口中所出,曹廣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他抻起脖子,難以置信的目光在陸棲行臉上打轉:“我都不認識你了,真想見見這位傅夫人是何人物,能讓鐵樹開花,佩服佩服。”

聞方與武申也是一臉震驚地看著陸棲行,臉上帶著悔意與痛恨。烏文忠長嘆了一口氣,沒有做聲,只有章衛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冷靜。

陸棲行不理會幾人的震驚和曹廣的揶揄,只問:“你答不答應?”

在他拒絕之前,陸棲行先一步拋出了一枚他無法拒絕的誘餌:“本王已經找到了當初隨皇兄出征的禦醫賈鑫利。去年年末,賈鑫利的獨子賈福東悄然進京,直接找上了蕭府,後來被一張破席子裹著丟到了亂葬崗。事後本王讓人去查驗過他的屍身,他是被人亂棍打死的。”

曹廣臉上不正經的笑意斂去,目光灼灼地盯著陸棲行:“這是你南下的目的,可死了一個賈福東又能說明什麽?”

陸棲行知道他已經上鉤,遂即嗤笑一聲:“賈福東嗜賭成性,把家裏的萬貫家財都揮霍一空,還欠下了不少賬,他進京的目的就是為了向蕭家要銀子。更有意思的是賈福東死的當日,蕭家連派了三批人馬南下尋人。而賈鑫利原是躲在徽州,已經在徽州平靜生活了六七年,獨子一上京,他就連夜逃到了安順。這還不能說明什麽嗎?”

安順是邊境城池,戰亂不止,家底厚實的人家,很多都搬離了此地。賈鑫利卻與人相反,放著好好的徽州不待,偏往這地方跑,說這裏面沒點貓膩,沒人信。

曹廣的眼珠子轉了轉,裏面暗光湧動,半晌,將信將疑地看著陸棲行:“你什麽意思?”

陸棲行哂笑:“你不信本王,那就親自去見賈鑫利,見到他不就什麽都清楚了嗎?”

曹廣猶豫片刻,狠狠點頭:“好,我答應你,我出面做靶子,吸引錢世坤的註意力。事成之後,我與你一道去見賈鑫利”

陸棲行拍了一下他的肩:“放心,禍害遺千年,你死不了。你速去軍營,與史燦匯合,亮明身份,招降甘源,他若願意棄暗投明,重新歸順大燕,過去的一切既往不咎,對於其他的中下級將領和普通士兵同樣如此。”

曹廣也算比較了解甘源,除了野心勃勃,甘源還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多疑。對於招降,他肯定會持懷疑的態度,不過沒關系,這事反正是做給錢世坤看的,只要錢世坤懷疑就行了。

“你倒是算準了甘源和錢世坤的心理,好,這要求不算太離譜,我答應你。若能不費一兵一卒盡快解決安順之事,我還替安順的百姓和士兵謝謝你。”曹廣站起身,捶了陸棲行一眼,“多保重,我還等著見你的那位傅夫人呢!”

***

當晚,哪怕困得要命,明明大腿沒昨晚那麽痛了,錢世坤卻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按住眉心,困頓地眨了眨眼,朝守在外面的魯達問道:“什麽時辰了?”

魯達手持大刀,站在屏風外面,瞥了一眼沙漏,回道:“參將,馬上就到寅時了,是不是不舒服,末將去請大夫過來。”

錢世坤長嘆了口氣:“不用,他來也不過是給我開個方子罷了。”

這兩日,錢世坤幾乎頓頓都以黑色又難聞的藥湯為食,但這些並不是仙丹妙藥,吃下去就能解除他的痛苦。因而,次數多了,錢世坤提起藥也是一臉厭惡。

魯達沒轍,想了想,問道:“那末將陪將軍下棋?”

反正都睡不著,也許轉移一下註意力會舒服一些,錢世坤點頭,稍微把頭墊高了一些。

魯達拿著棋盤走到床邊,又搬來一個小凳子,把棋盤放上去,兩人開始在夜燈下下棋。

下棋果然是個不錯的消磨時間的事情,全神貫註地盯著棋盤,漸漸的,錢世坤的逐漸忘了腿上的痛和營中令人心焦的各種事物。

棋下到一半兒的時候,忽然,季文明從外匆匆推門進來,神色焦慮:“岳父,今夜曹廣在軍營中露面了!而且,他向甘源承諾了,若甘源能迷途知返,棄暗投明,大燕將既往不咎。這一條,同樣適用於南軍中一切把總以下的將士。”

聞言,錢世坤手裏黑色的棋子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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