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爺——娘娘——娘娘——”

天剛擦黑，大門外，一位青年軍人扯著聲氣叫喊。

聲音熟悉，任武義推開門，欲上前一看究竟。

“哪個？”

突然，那人的電筒光照射著他，大叫一聲：“姑爺，是我！”

任武義被照得眼睛發花，沒好氣地問：“你是哪個？”

“我是文中水呀！”

“鬼——有鬼！”任武義驚叫起來，嚇得立即往回縮。

見被自己驚了，軍人急忙上前安慰。誰知，就在他電筒光轉移方向的一剎那，任武義一腳踏空，摔倒在地。

文中水緊走幾步，上前攙扶。

“鬼——鬼——”任武義心驚膽顫地尖叫起來。

“姑爺，我是人，怎嘎是鬼呢？——你摸摸我，看我是不是熱的？”

原先，他聽人說鬼是冰涼冰涼的，才這樣說以便讓姑爺釋疑。他還把電筒光射向自己面部，讓姑爺看清楚自己容貌。

“真的是中水？你從哪裏來？”

“我從雲南來。”

“你怎嘎到那嘎遠的地方去了？”

任武義沒崴著腳，也沒傷到哪裏。他拉著文中水，進屋。

文中水掃視屋內外，全部變樣了，卻不見任何人，問道：“姑爺，這裏怎嘎全變了？我娘娘她們呢？”

“你不曉得，這地方全被鬼子炸平了，房子都燒光了，你娘娘也遭了難……”

他心裏發緊：“表妹和妹妹呢？”

“還好，她們躲脫了。你妹妹進了報社，今天晚上還在報社加班沒回來，你表妹到前方醫院去了。”

雖然妹妹和表妹躲掉了厄運，但娘娘死得冤：“這些遭天殺的狗強盜！”他牙齒咬得格格響、拳頭攥得鐵緊，仿佛鬼子就在面前似的。

任武義問他吃飯了沒有？文中水低泣著說已在部隊吃過了，他請假過來就是想看看他們，哪想到……

任武義勸他不要傷悲，要他多打鬼子報仇。突然，他問：“你不見了以後，我們到處找，還以為你不在了——究竟是怎嘎回事？”

任武義說的“不在”，在當地指的是人“死了”“不在人世”的意思。

“姑爺，不是一句話講得清的……”

傍晚，文中水從機場往姑爺家走。

突然，他莫名其妙地被人抓上了車。

原來，那年關在芷江城北一座廟裏的一百多名壯丁（就是文中兵出事那次）全被日機炸死後，上面催得緊，短時間哪能湊齊那麽多兵丁往外送？

王世發急中生智，向縣長出了一個主意。政府便責令警察和保安團四處抓人湊數。

大街小巷，便衣一見青壯年男子，立即抓捕上車。文中水離開機場不久，就落入他們之手。

充軍的壯丁，一般都是被送到遠離家鄉的地方。

因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全靠步行數百裏、上千裏去往指定部隊。期間，他們是被捆綁“串聯”在一起，連大小便也得集體行動，如果錯過了機會，就休想單獨得到“照顧”……

為了防止開小差，夜裏，他們還被剝光衣服，關在破廟裏，有時甚至是露宿……沿途，由於缺吃少喝，病死、餓死的人不在少數……

文中水這批壯丁，有兩百多名。他們從家鄉出發時是春天，一路長途跋涉，到達目的地西安時，已是秋天了。到達後，他們被送到教導團集訓。雖然文中水年紀不算小，但個子矮小，連扛槍都感到困難，於是就被安排給連長當勤務兵。

前方戰事緊張，上級命令部隊立即開赴前線。此時，文中水卻因水土不服，渾身浮腫，命懸一線。

連長見他可憐，就同情地說：“你能回老家就回去，不能回就在這裏學門手藝謀生好了!”

身體已不容他作出選擇——只能離開部隊。

人生的十字路口、面臨生死抉擇之時，有名老兵指點他，說西安有個湖南會館，是專門為一些遇到困難的老鄉提供幫助的。於是，他含淚離開了部隊，拖著病體找到了湖南會館，央求老鄉把他捎回家。

見其病入膏肓，老鄉就安頓他先住下來，一邊給他治病一邊讓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文中水手腳麻利又勤快好學，病情稍有好轉，好心的老鄉就將他介紹到駐在西安的“黃河水利委員會”當勤雜工，做的是打掃衛生、收發文件、端茶倒水的輕松活計。

在這裏，他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恩人——張含英。

看到文中水被迫背井離鄉，千裏迢迢來到陜西且沈屙在身，張含英頓時萌生了惻隱之心，立即將他安排到自己辦公室做事。在得知他僅讀過幾天私塾以後，就慈父般地囑咐他要一邊養病，一邊抓緊時間學點文化，以便打好基礎，將來報考水利學校。

長這麽大，除了父母、娘娘這些親人對自己關心體貼以外，還沒有誰跟自己說過如此暖心暖肺的體己話。想到在這遠離家人的異鄉，非親非故的張委員長如此關心自己，文中水感動得熱淚盈眶……

在張含英的關懷下，文中水得到了很好治療，身體漸漸康覆。

為了不辜負恩人期望，他不敢懈怠，認真地做事；學習上，他不敢有絲毫松懈，更不願錯過任何學知識的機會。

一邊工作一邊學習，文中水日漸進步。

然而，國內局勢卻不容人們過上安穩的日子。

國家存亡危急之秋，作為熱血青年當中的一分子，哪能袖手旁觀？文中水想再次投軍為國效命。

政府的征兵命令一下達，他便把想法對恩師說了，張含英給予了充分肯定和極大鼓勵。

再次入伍以後，文中水被編入“中國青年遠征軍”，在二0七師迫擊炮連。

原先，文中水也進過幾天寧巖教的私塾，但隨後到縣城修機場，識的一些字差不多忘光了，仍然和兩眼一抹黑（也即目不識丁）差不多，連自己是哪兒的，地名是哪些字都不會寫。

在西安識字後，寫了幾封信，因為地址寫得不準，也如泥牛入海。所以，家人無法知道他的音訊。

歸入新六軍建制後，由第十四航空隊從雲南空運回到芷江。他請假回去探親，方知妹妹仍然住在娘娘家。

返城後，本欲及時看望姑爺一家。哪知接到部隊緊急命令，一律不準外出。這樣，便無法來看姑爺。因此，推到了今天，才有機會請了假。他白天曾來找過。

面對巨大變化，加上找不到人，他也不知娘娘和姑爺還住不住在這裏。

現在找到了姑爺，哪想到發生了這麽大的變故呢？

文淑祺輕捷地走進大門，堂屋裏的聲音便傳入耳中。

她不知是姑爺和誰說話，聲音還比較熟悉。輕手輕腳走近，見到燈光中的人影，她大感異外，這人怎麽象大哥？究竟是人還是鬼？

楞楞地聽了會，她緩緩走入堂屋。

兄妹對視片刻，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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