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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出路(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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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星院,大型觀星臺(天文臺)內,到此參觀的宇文維行,看著碩大的觀星鏡(天文望遠鏡)驚嘆不已,圍著這具大型裝置轉來轉去,這裏摸摸,那裏看看。

他在宮裏,用的觀星鏡與其相比,就是牙簽和竹筒比。

宇文溫沒有管兒子,而是在一旁仔細翻看觀星鏡的保養記錄。

觀星院隸屬太史司,各種天文儀器應有盡有,位於長安城內的天象觀測點,共有大型觀星臺五個,每個觀星臺內都有一具大型觀星鏡。

每具觀星鏡連同配套裝置的造價都在十萬貫以上,異常昂貴。

所以宇文溫今天到這裏,不是來看天象,是來看看這五具總價值超過五十萬貫的觀星鏡保養情況如何。

儀器設備的保養,當然要看保養記錄,而定期保養是否到位,就看記錄內容是不是千篇一律,宇文溫仔細翻看了一會,發現這具觀星鏡的保養記錄內容很“豐富”,看得出保養人員是用了心的。

首先是保養時的溫濕度(溫字沒法避諱)齊全,然後給活動部件上油的情況,觀星鏡內幹燥包的更換,目鏡、物鏡的保養等內容都記載得一清二楚。

保養記錄上的字跡多有不同,顏色深淺不同,看得出是好幾個人在不同時間段所寫,不是為了應付檢查一次性補上來的。

宇文溫對此很滿意,和陪同巡視的太史令劉暉交談起來。

觀星鏡作為光學儀器,最重要的部件就是那碩大的物鏡,按照現在的制作工藝,要制作如此一塊大型玻璃透鏡,良品率很低,大概是一成左右。

也就是每十片成品,只有一片是合格的。

制作大型玻璃透鏡的難度很大,所以成本很高,加上良品率低,自然就使得用於觀星鏡的玻璃透鏡價格昂貴,其造價占到了整具觀星鏡造價的六成,不由得宇文溫不關心。

正如後世的天文臺那樣,觀星院給觀星鏡配備的觀星臺,頂部是可活動的半圓形結構,半圓形的頂棚可以全方向旋轉,其上開有長縫(可開合),以方便觀星鏡透過開縫觀察星空。

而這五個觀星臺,每晚都忙碌不已,太史司的吏員和天文學者們徹夜不眠,用觀星鏡觀測星空,這十來年間,積累了大量的觀測結果,為進一步校準歷法和時間提供了充實的理論數據。

宇文溫很關心歷法和時間準不準,首先對於一個王朝來說,歷法和王朝的正統性息息相關,而且農業生產也需要準確的歷法來指導,不可謂不重要。

其次,天文學水平的高低,決定了一個國家的時間是否準確,這對於平民百姓來說沒有什麽大的意義,因為許多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準確的時間計量,對於朝廷來說也是彰顯天朝上國威嚴的華麗羽毛之一。

然後,天文學是基礎科學發展的引擎之一,對於這個時代而言,天文學最重要的價值,就是航海導航和定位。

緯度的觀察,可以通過測量日影來獲得結果,而經度的觀察,就只能靠各地的時間差來獲得,正在蓬勃發展的海貿,各船隊對於在茫茫大海上的精確定位有著巨大需求,而航海圖乃至地形圖的精確繪制,同樣需要精確的經緯度。

這就需要更準確的測繪工具(緯度)和時間(經度)。

譬如周國的疆域圖,要用新式的比例繪圖法繪制出來,這就需要在全國各地進行測繪,定經緯度,然後制作成網格圖,再把山川河流城鎮全都畫上去。

這項工作大概要十幾年甚至數十年才能完成,而這一切的基礎,包括準確的時間,需要太師司在各地的觀星臺進行“授時”。

任務很艱巨,所以宇文溫很重視,但他關心觀星院的另一個原因,就是科學發展和政治需求的矛盾開始凸顯。

皇權天授,皇帝乃天之子,漢時又有董仲舒“天人感應”之說,所以,天象異變往往和皇帝聯系在一起。

最明顯的例子是日食,一旦發生日食,往輕了說是朝廷的某個政策不好,導致天象有變,往重了說,是朝中出了奸佞,以至於出現日食。

這種時候,宰執要上表謝罪,等候皇帝處置,然後皇帝派人祭天,祈求上天息怒。

更有甚者,皇帝得下罪己詔,改弦易張,順應天意。

所以,在後世看來不過是正常天文現象的日食,在古代可以引發政治風波,日食出現,不是皇帝德行有虧,就是奸人當道作祟。

日食是這樣,月食乃至彗星、流星雨亦是如此,任何一個天象“異變”,都會被人解釋為是“天”對兒子(天子)的警示,千百年來已成定例。

發生日食,說明帝王“失德”;發生月食,說明國家刑律混亂。

為應對這些所謂的天變,皇帝必須采取措施,糾正自己的過失,即“日食修德,月食修刑”,否則就會遭到上天的懲罰。

這就是時代的特點,天象和政治糾結在一起,神神道道的。

現在,一旦發生日食,肯定會有人上表陳情,說糧價過低導致谷賤傷農,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故而上天示警,“還請陛下為江山社稷計”雲雲。

更有甚者,會演變為對皇後和太子的攻擊:太陽(天子)被蠶食,不就是因為有天狗(尉遲氏餘孽)作祟麽?

這不是不可能,但真要發生了,宇文溫不可能當面懟回去,說“這是天文現象,狗屁的天狗食日”,只能想辦法化解,找替罪羊。

為了糊弄過去,最多厚著臉皮派人祭天,免掉幾個宰執湊數,然後依舊我行我素。

但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總是不好,百姓很容易被別有用心之人煽動,而宇文溫若讓天文學正常發展,到後面就會面臨一個很嚴重的意識形態問題:

原來天圓地方是假的,原來大地是圍著太陽轉,那麽太陽東升西落其實是假的,天上星辰都是一個個遙遠的星星組成的,所謂二十八星宿都是人們附會出來的,那麽....

夜觀星象、掐指一算便算得禍福兇吉恐怕也只是假的...

真的有昊天上帝麽?天若只是虛無,那麽哪來的天之子。

皇帝,真的有天命在身麽?

天文學發展到後面,必然動搖皇權天授的理論基礎。

正是因為有如此後果,所以隨著明清兩代皇權集中,中原的天文學陷入低谷,朝廷不允許民間學者擅自學習天文,而欽天監等官方機構,其吏員漸漸都是世襲。

天文學知識,成了父子傳授的家學,再沒有新鮮血液註入,不要說發展,原有的知識也在一代代的父子相傳中漸漸損失。

皇帝不希望天文學成為公學,不希望各種天象被人用來攻擊朝政,索性采取愚民政策,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天文學的發展嚴重滯後。

所以,宋元時期,中原的天文學依舊位於世界前列,到了明代,朝廷就得靠色目天文學家來參與歷法的修訂。到了後來,甚至連歷法的修訂都只能靠外來的西陽傳教士進行技術指導。

科技發展止步不前,甚至還大退步,這是一個文明的悲哀,卻是政治現實的需求。

天文學一旦發展到某個階段,就會動搖“皇權天授”的理論基礎,那麽在這個時代,會有什麽出路呢?

現在需要宇文溫來做選擇,他的選擇就是加強天象觀測,爭取能夠做到準確預測日食、月食(最好精確到某日某時),避免異常天象發生時猝不及防。

然後任命天文學者中最會做官的劉暉為太史令,管理觀星院,隨時根據預測結果,編出一套說辭,將突發的天象往好處圓。

會做官,潛臺詞就是會迎逢上意,劉暉的天文歷法造詣不是最好的,至少也屬一流,卻沒有科研學者那種認死理的毛病,為人很圓滑,會變通。

所以,一旦觀星院預測到日食、月食即將發生,可以讓劉暉配合著打好鋪墊,然後把上天的怪罪,引到國外去。

譬如高句麗狼子野心試圖偷襲遼東,又或者南洋即將有海怪“蜃”現世作亂,所以上天才會以天象預警,反正不是因為皇帝亂搞導致天地一片昏暗。

與此同時,依舊鼓勵學者從事天文學學習,但想深入研究,就得在國子監或者黃州州學等超一流州學報“天文”或“數學”專業。

大型觀星鏡,只能是官方機構才能有。

朝廷會采取各種手段,避免天文學學術討論公開化,將天文學的發展成果限定在體制內,天象觀測結果可以記載,可以在體制內交流,不可以公開發行。

普通學子不會了解天文學的最新發現,而對於普通官員和百姓來說,只需要知道太史司制定的歷法和“授時”很準即可。

這就是宇文溫想出來的辦法,讓天文學能夠繼續發展的同時,盡可能不造成政治上的麻煩,至於多年後,兩者之間的矛盾再也擋不住時,該如何解決呢?.

宇文溫覺得,按著如今的態勢發展下去,也許到了百年後,隨著社會生產力、科技、經濟的發展,連君主立憲制都可能出現了,所以....

那是子孫後代的事,不關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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