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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與狼謀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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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州清河郡北部,永濟渠西,一處村莊外沿,村頭大樹下聚集著許多村民,男女老少圍成一圈,見證本村民孫萬全與興禾商社簽訂土地租讓契約。

孫萬全夫婦育有二子,上有高堂老母,一家五口,靠著耕種自家田地自給自足,但如今糧價連年走低,孫萬全一家和其他農戶一樣深受影響。

一家人的主要收入,就是地裏種出的糧食和麻,結果糧價、布價大跌,孫萬全一家種地的收入,漸漸無法應付日常開支。

而兩個半大小子正是長個頭、飯量大增的時候,家中口糧緊張,作為頂梁柱的孫萬全左右為難。

雖然連年都是風調雨順,雖然連年豐收,但他已經快撐不下去了,於是權衡利弊之後,和同村許多人那樣,將家中土地租讓給興禾商社。

從此,孫萬全家的地裏種什麽作物,都由興禾商社說了算,而商社每年會支付地租,其中一部分是糧食,按季支付,確保他一家的基本口糧。

把地租給了商社,孫萬全不需要承擔自家的租庸調,官府有任何勞役,也不會征發到他一家。

不用種地的孫萬全一家,若僅靠著租地的地租過日子,日子會過得緊張,所以他和妻子要去做工、幫傭,掙工錢來養活自己一家人。

而夫婦倆的雇主,是興禾商社。

興禾商社雇傭孫萬全夫婦種地,種的地,就是商社在本村租的地,其中就包括孫萬全家的地。

自己把地租出去,然後受對方雇傭為對方做工,種自己的地,這樣的事情聽起來十分可笑,但卻實實在在發生了。

其他將土地租給興禾商社的村民,基本上都到運河邊上的碼頭做工,孫萬全因為上有行動不便的老母,下有半大不大的小子,必須顧家,所以商社為了盡早租到他手中的地,便有了如此安排。

雖然同樣是種田,作為興禾商社的雇工,孫萬全夫婦種田的方式要變,譬如耕地,方式從牛耕變成馬耕。

耕地的犁不是常見的樣式,而是帶著鐵輪的輪犁,這種分量十足的鐵犁,用四匹馬拖曳,犁起地來飛快,熟練工在一天時間裏,能犁出比用牛犁地多三倍的地。

前提是犁旱田,但這不是問題,因為興禾商社在這片地區拿下的田全都是旱田,連接成片、平平整整,靠著馬耕,只需要很少的人手,就能打理大片田地。

孫萬全一家,可以靠著租讓土地,然後給興禾商社做工,獲得足夠的收入,維持家庭的日常開支、

而他把地租出去後,無論年景如何,都有一筆穩定的收入,確保基本的口糧,又不怕官府征發服勞役,被胥吏弄得家破人亡。

與此同時,作為商社租地的“地主”,孫萬全能以很便宜的價格,從商社那裏購買各種日用品,包括針、線、布匹、鹽甚至鐵鍋。

當然,為了防止“地主”借著這樣的優惠條件,大量低價購入日用品然後轉賣以此賺差價,商社給孫萬全一家的優惠是有數量限定的,能夠確保五口之家的日常所需,卻不會明顯過剩。

正是因為有了如此優惠的條件,孫萬全才和本村其他村民那樣,將自己的土地租給興禾商社。

按照規定,百姓和商社簽訂這種租地契約,必須在官府的見證下進行,因為商社租了農戶的地之後,要承擔這戶人家的租、調及勞役,這約定必須得到官府確認,以便做好“交接”。

與此同時,官府充當公證人,確保農戶和商社簽訂契約時,不會因為不識字而被騙。

定契約,要寫字,百姓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哪裏看得懂契約文書上寫的什麽內容,所以契約的簽訂必須有公證人見證,官府的吏員是其一,當地裏長是其二。

大周新制,百戶為一裏,五裏為一鄉,裏設裏長,協助官府收稅、征發勞役,裏長多為德高望重、受百姓信賴之人擔任,所以農戶和商社簽訂契約時,裏長也要在場作為見證。

至於其他村民,純粹是圍觀而已,因為他們大字不識一個,看不懂契約內容,只能聽,然後作為集體見證,證明村中某戶與某商社於某年某月某日,簽訂了租地契約。

日後若有糾紛,大家也好幫個腔。

孫萬全今日和興禾商社簽訂租地簽約,因為之前有了大量先例,所以很快便完事,契約一式三份,孫萬全和興禾商社各執一份,還有一份,在官府存檔。

孫萬全在契約上按下自己的手印之後,心忽然變得空蕩蕩的。

他的地,租出去了,從今年起,連續十年,地裏種什麽東西、如何種,都和他無關。

這種感覺就像“嫁妻”,把妻子“嫁”(租)給別人,租期內,妻子被別人睡,給別人生兒育女,都和自己無關。

如果有得選,孫萬全寧願自己辛苦些種地,都不想把地租出去,但如今的糧價太低了,他自己種田,根本就維持不了生計。

然而看著商社運來的糧食,還有各種日用品,看著笑瞇瞇的兒子,還有如釋重負的妻子,孫萬全心中又頗為高興,若商社確實履行契約,他家的日子,肯定要比之前好過。

面色糾結的孫萬全,見著商社的人將糧食和日用品往家裏送,卻沒有跟上去,看著手中契約良久,嘆了口氣,將其小心收起來。

肩膀上一沈,孫萬全轉頭一看,卻是裏長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孫,怎麽了?不放心麽?”

裏長平日行事公正,有擔當,孫萬全和其他村民都對裏長信任不已,如今見著裏長問話,他勉強笑了笑:“簽都簽了,不想那麽多了。”

“是啊,簽都簽了,莫要想那麽多,好好過日子。”

孫萬全聞言點點頭,又嘆了口氣,向家裏走去。

今天是個好日子,生活有保障了,妻兒還有母親都笑瞇瞇的,他苦著個臉,想什麽話喲。

裏長目送孫萬全離去,看著對方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耳邊傳來聲音:“竇裏長?”

裏長竇建德轉身,看向說話之人:“馬掌櫃有何見教?”

興禾商社貝州掌櫃馬靖,看著眼前濃眉大眼的漢子,看這個不肯將名下土地租讓的人,笑瞇瞇的說:“竇裏長,鄙社租地,條件優惠,竇裏長真的不考慮麽?”

竇建德聞言,做糾結狀:“這件事,請容竇某再想想。”

“那好,馬某恭候竇裏長佳音。”

馬靖告辭,竇建德送對方離開後,回到空無一人的大樹下,看看已經升起裊裊炊煙的村莊,轉頭看看村外田地,呆立良久,面上平靜,心中卻波濤洶湧。

這幾年來,你們故意壓低糧價,逼得種田的百姓無以為繼,如今趁火打劫來租地,反倒成了大善人....

話說得好聽,什麽十年租期一到,不租也行...呵呵,到時候,還由得百姓不租?

把地租給你們,怕是與狼謀皮,空有地契,卻再也拿不回來了!

想著想著,竇建德卻長嘆一聲,向自家走去。

這個道理,他無法向村民解釋,因為租地的好處實實在在,大家是看得到的,不租地,日子就過不下去。

竇建德世代務農,尚豪俠,平日多行善事,故而為鄉裏敬重,得任裏長,但面對如此局面,他就算有心救濟,又如何救濟那麽多人。

竇建德想著想著,有些無奈:所以即便覺得哪裏不對勁,卻依舊心甘情願租地,這就是所謂陽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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