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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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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飛,落石如雨,雷聲陣陣,火光閃爍,懸瓠城今日迎來了新一輪的進攻,將士們在城頭嚴陣以待,各就各位,等著敵軍靠近,然後給予對方迎頭痛擊。

沈寂月餘的攻城戰,於數日前重燃戰火,進攻方前日攻破懸瓠東南段城墻,今日再度發動新一輪的洶湧攻勢,懸瓠城墻依舊頑矗立著,暫時看不出被砸垮的跡象。

懸瓠城內東南隅,掩體內,宇文溫坐在沙袋上看書,今日輪休,但對於他來說睡哪裏都是睡,索性到這裏鼓舞士氣。

畢竟城墻缺口剛堵上,敵軍極有可能再次投入重兵進攻這裏,他放心不下,在現場反倒能靜下心。

四周回蕩著各種聲音,宇文溫早已熟悉這樣的嘈雜環境,此時此刻,就著窗口漏進來的陽光,翻看著手中的文稿。

在懸瓠守城的日子,枯燥而又乏味,沒有女人,沒有娛樂,除了殺人還是殺人,天天在散發著腐爛氣味的城裏轉悠,聽著綿延不絕的爆炸聲,真的有些壓抑。

所宇文溫要想辦法調整自己的心態,免得天長日久漸漸心理變態。

閑得無事時,想女人只會越想越難熬,所以宇文溫常常會想起自己的抱負,自己給自己鼓勁打氣。

人,無論貴賤都會對未來有想法,即是有抱負,每個人的抱負都不一樣,宇文溫的抱負很簡單,兩句話就能概括: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他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沒有擺脫低級趣味的人,一個不算太高尚的人,所以抱負就這兩樣,後一樣實現了,前一樣暫時還沒有。

何時能實現,那是沒有數的,不過人總該有些念想,宇文溫有空時,都會規劃規劃自己的前途,方式有些特別,就是與人辯論。

他手上拿著的文稿,是記室參軍王頍所寫,內容是“讀後感”,之前宇文溫把一本厚厚的《教學大綱(草稿)》扔給王頍看,限期一個月寫出讀後感。

王頍只用三天就看完這本書,然後花了六天寫讀後感,宇文溫看過之後大喜,決定利用一切閑暇時間“懟”王頍,順便打發時間,如今就是開弓第一箭。

醞釀了一下情緒,宇文溫放下手稿,看著坐在對面沙袋上的王頍,笑瞇瞇問道:“王參軍?”

“屬下在。”

“你在讀後感中,開篇第一個質疑就是“此為招禍之舉”,是不是有些危言聳聽了?”

“大王欲興教育,本意是好的,可發展下去必將演變為虎口奪食,正所謂...”

“王參軍何以認為寡人要虎口奪食?”

宇文溫做驚訝狀,實際是要先聲奪人,把王頍的節奏打亂,然後再帶自己的節奏,王頍早已習慣了這種招數,隨即反制:

“大王不是虎口奪食,莫非是與虎謀皮?”

“殺之即可,何須‘謀’?”

“獨虎難敵群狼,更何況周圍是一群虎,西楚霸王再驍勇善戰,在天下群雄面前,落得烏江自刎。”

“王參軍所說愈發離題了,說的是教育,何以說到爭霸天下?”

宇文溫在裝瘋賣傻,王頍腹誹不已:裝作聽不懂我的話?也太無賴了吧!

想是這麽想,說是不可能說的,王頍自認辯論不怵任何人,結果每次和西陽王辯論,對方思路之跳脫,簡直讓人難以捉摸。

說是語無倫次吧,又不對,因為對方確實是在“講道理”,可那道理實在是太過奇怪,簡直就是歪理。

而宇文溫有時還故意裝傻,讓王頍準備好的說辭無用武之地,他覺得既然是辯論,那麽辯論雙方好歹要能夠正常交流,宇文溫這樣子耍賴皮,他還如何辯下去?

“不要苦著臉,這不才剛開始嘛...說說,何謂‘招禍之舉’?”

宇文溫忽然把話題繞了回來,他今天是真心要辯論,所以還得正經些,讓對方把話說完。

王頍重新醞釀用詞,他看了《教學大綱(草稿)》之後,第一反應就是宇文溫的野心不小,當然委婉點說是抱負不小,而他之前的猜測,確實沒有錯。

黃州州學,有“二劉”等經學名家,有藏書量驚人的圖書館,有徹夜長明的通宵閱覽室,這三個要素,是黃州州學名聲大振的內在原因。

外在原因,其一是黃州興旺的出版業,新穎的“雕版印刷術”,讓黃州書肆的出書能力極強,無數書籍充實了州學圖書館。

而書肆與學者們合作出書時的靈活“分成”,也讓許多經學名家從中獲益。

州學和書肆互惠互利,皆大歡喜,而實現這一切的關鍵,是有人大力扶持,那個人就是西陽王宇文溫,而西陽王費盡心思扶持起黃州州學,不可能就只為個好興辦教育的名聲。

王頍來到西陽,見識了州學的實力後,很快便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西陽王要把黃州州學變成梧桐樹,吸引鳳凰來築巢。

對於出身寒族的讀書人來說,想要當官十分困難,需要有官員征辟、舉薦,才能獲得入仕的機會,這樣的機會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太少了。

而到黃州州學求學,如果表現出色的話,有很大幾率被西陽王看中,甚至名字會被杞王世子所知曉,然後輾轉傳到杞王耳邊,這不是臆想,因為已經有學子如願以償。

杞王、杞王世子、西陽王,這三人的地位是諸侯級別,而能夠“聞達於諸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即便不能“聞達於諸侯”,至少也有機會為黃州總管府佐官、治下各州刺史看中,說不定會被這些人舉薦、征辟,同樣可以步入仕途。

所以,黃州州學門庭若市,外在原因之二就是這裏能成為入仕捷徑,許多學子不遠千裏趕來黃州,可不光是向“二劉”等經學名家求學。

王頍覺得宇文溫如今編撰《教學大綱》,所圖不小,演變到最後,極有可能會引發人才選拔制度的改變,那麽屆時會是什麽改變?

極有可能是通過考試選拔人才。

王頍不怕說出這一點引得宇文溫忌憚,畢竟只要是明眼人肯定能看出西陽王的陽謀,而他認為這種行為的後果,就是讓宇文溫成為眾矢之的,即所謂“招禍之舉”。

為什麽這麽說?因為自從曹魏創立九品中正制以來,官場的規則就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然後還分“清”官、“濁”官。

一個人若出身士族,不管才能和品德如何差都能順利做大官;如果他是出身寒門,即便才能和品德再好也沒辦法做大官。

九品中正制從魏晉開始延續數百年,世家、高門、著姓把持著人才選拔、官職晉升通道,他們的子弟,十幾歲就可以輕松入仕,起家就是州主簿一類官職,有的甚至起家就是州刺史。

王頍為此還舉了個例子:滎陽鄭善果,十四歲出仕就當刺史,憑的是什麽?滎陽鄭氏的閥閱,還有其亡父的功勳。

而寒門子弟,可能要蹉跎半生才有機會入仕,起家還是六曹之中的某曹,連參軍都不是。

這樣的人才選拔制度,已經持續了數百年,世家、高門、著姓早已經將這個制度當做保證自家地位的利器,如同一堵圍墻,將他們眼中地位卑微的寒門子弟擋在官場之外。

結果有人竟然敢砸掉這堵墻,那麽對於世家、高門、著姓來說,是不是一種確切的威脅?

面對威脅,他們不會坐視不理,最好的反擊手段,就是掀起學術之爭,直接從根本上否定按照《教學大綱》編制、定稿的教材。

如果教材都通不過,《教學大綱》的學術觀點未得朝廷認可,就沒辦法制定較為統一的標準,來評價考生的答卷到底是優是劣,如此一來,考試選拔人才這一制度如何進行得下去?

宇文溫聽到這裏,微微一笑:“若說起辯論,不知天下有多少大儒辯得過二劉?”

“大王,即便真的推行考試選拔,其效果真的會如大王所想的那樣麽?”

宇文溫沒有對“真的推行考試選拔”這句話做出回應,他可從沒說過編制《教學大綱》之最終目的就是要推行考試選拔(科舉),王頍這是在試探,他絕不會上套。

“王參軍,依你所述,若實行所謂考試選拔人才,莫非世家不會為此傷筋動骨麽?”

王頍沒有探出宇文溫的口風,但卻在意料之中,他答得很果斷:“對於世家來說,這種考試選拔不過是麻煩一些罷了,沒什麽好擔心的。”

“麻煩一些?”

“當然只是麻煩一些,畢竟,朝廷真要舉行考試以選拔人才,總不能每年都有吧?”王頍笑了笑,開始發表見解,“若按舉察制,世家子弟可能十三、四歲就能出仕,若是考試選拔,可能會晚幾年出仕,總歸是麻煩了些。”

“何以見得?”宇文溫問道,他知道答案,卻在裝瘋賣傻。

王頍見對方裝做不知,也裝作解答:“大王,經書傳家曰世家,世家子弟之中,多得是滿腹經綸之人,論起考試,寒門子弟考得過他們?”

王頍的觀點,就是即便實行考試選拔,世家子弟也不怕,這些人從小生活優渥,而且家教良好,寒門子弟可能要六七歲才開蒙,世家子弟卻極有可能在三四歲就開蒙了。

他們每日都可以得到學識淵博的長輩或先生教導,家族有傳了數百年的大量書籍,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馬上得到認真講解,還能有大量的名家真跡拓文來臨摹、練習書法。

這樣的讀書環境、條件,寒門子弟比得過麽?

一個三、四歲就開蒙的世家子弟,每天都有充足的時間看書、練字,即便到了晚上,也用得起價格不菲的蠟燭來照明,日夜勤奮讀書。

那麽過了十年,世家子弟十三、四歲時,已經能寫得一手好字,作得好文章,言談舉止得體,眼界和見識也不錯,同齡的寒門子弟,比得了麽?

對於這一論點,宇文溫提出了質疑:“二劉可不是世家子弟,還有許多人,寒門出身卻依舊滿腹經綸。”

“那又如何?二劉在官場上,鬥得過誰?”

王頍點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他不清楚宇文溫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既然對方想聽,他就發表自己的見解。

當官,是天下絕大部分讀書人的夢想,而當官,不是那麽容易的。

世家子弟入仕,其同僚、上級之中,有許多人可能是他的姻親、連襟、族人,也有許多人是他父輩、祖輩的門生故吏,而寒門子弟入仕,官場人脈少得可憐。

官場傾軋,人多勢眾的那一方總會占據上風,世家出身或與世家關系匪淺的官員其人脈深厚,如果真要對付寒門出身的官員,就像貓玩老鼠一樣輕松。

劉焯、劉炫並稱“二劉”,在學問上沒人是他倆的對手,可是這些在學問上落於下風的人,在官場上卻能將“二劉”排擠得郁郁寡歡。

王頍又舉了個例子,他聽人說,當年周隋兩國對峙,劉焯在太學任助教時,數次上書,想要將自己精心編制的新歷法獻給朝廷,試圖與沿用《大象歷》的隋國區分高下。

結果劉焯的上書如同石沈大海,沒有任何消息。

是他的歷法精度不行麽?

不是,是有人作梗,故意壓制劉焯,那些人編制不出這麽好的歷法,卻不想讓劉焯有出頭的機會。

劉焯心知肚明,卻無可奈何,因為沒人看重他,故丞相尉遲迥,倚重的文官都是山東士族、河北豪族出身,不需要劉焯這種“腐儒”。

做學問和當官是兩回事,天下各地的讀書人,做學問能達到劉炫、劉焯這個程度的有幾個?二劉入仕郁郁不得志,其他寒門子弟若沒有靠山,能好到哪裏去?

而說到考試,從總體來說,寒門子弟必然考不過世家子弟,更別說那些家境不好的平民出身學子,這些學子連不務農活以便專心讀書都做不到,拿什麽和世家子弟競爭?

所以,王頍關於認為“考試選拔人才”這一構思根本就達不到預想的效果,而宇文溫若為此投入大量資源,實屬得不償失。

若如此行事,必然引得世家、高門、著姓不快,平白無故讓對方子弟厭惡,他們之中也許有人考慮過投奔西陽王,一旦想清楚宇文溫的打算,自然也就打消了念頭。

這種事情做了沒好處,反倒讓人厭惡,何苦來哉?

當然,王頍的長篇大論是建立在一個假設上,那就是宇文溫編制《教學大綱》,最終目標是為了推行考試選拔制度。

“所以嘛,寡人時常強調,不要聽風就是雨,王參軍的思維如此之發散,萬一將來報道出了偏差...呃,萬一有了什麽不該有的傳言,那就不好了。”

宇文溫醞釀完畢,即將開始反擊,他要好好刷新一下王頍的“三觀”,不然顯不出自己的手段。

“王參軍,可曾聽說過‘教育產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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