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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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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天子司馬鄴本年十六歲,而且馬上就到十七歲生日了,雖說按照古禮,男子二十歲始行冠禮,並且可以成婚,但如今還有幾個人會一板一眼地遵守古禮啊?況且司馬家此前兄弟相殺、叔侄相殘,加上司馬衷唯有一子,還被賈後給謀害了,司馬熾無所出(曾立兄子司馬銓為皇太子,同為劉聰所殺),則若司馬鄴有個好歹,近支斷絕,難道還得按照歷史慣性,把帝位拱手送給司馬睿,甚至司馬保不成嗎?

只有天子得了嫡傳的繼承人,朝廷權威才能更加穩固。

不過裴該腦子裏天然缺少這根弦兒,此事還是梁芬前幾天提起來的。裴該明白梁芬的用意,他是希望烏氏梁家能夠再出一位皇後,如此則自己的權勢便可穩固——裴文約你輕易也搞不垮我,只能跟我合作。

因此裴該聞言,就忍不住問他:“前司徒亦曾陷身胡中,則先帝皇後見在何處?”

梁芬之女梁蘭璧,乃是晉懷帝司馬熾的皇後,洛陽陷落後,與司馬熾一起被俘,押赴平陽,然而此女的身影就此在歷史中消失了,也不知道結局如何。如今既然提到皇後之事,裴該想起了這一出,便即探問——純出好奇心。

梁芬昂然一揚首,道:“皇後不甘受辱,早已自盡矣。否則劉聰豈會送女於先帝為國夫人?”這後一樁事兒,裴該倒是有印象,據說劉聰一開始待司馬熾還挺不錯,封為會稽郡公,時常設宴款待,還把自己的貴人劉氏——新興名士、胡漢太保劉胤之女——送他為妻,封為會稽國夫人。

想來也是,倘若梁氏不死,劉氏就算嫁過來也只能做妾啊,何得為國夫人?

就聽梁芬又說:“我梁氏經書傳家,素重孝義,豈能如羊某般不堪啊?”裴該心中暗笑,心說你拿羊獻容做比,問題是泰山羊氏更是經書傳家,比你烏氏梁不知高到哪裏去了……

當時裴該隨口敷衍了幾句,等今天就端出這個話題來,跟祖逖商量。其實對於裴該來說,最好是從裴家挑選女子,為司馬鄴之後,但問題裴氏本支人丁單薄,分支裏貌似也沒有什麽年齡合適的未婚女性。退一步,從荀家挑人,也對裴該有利,問題荀崧就一個閨女,還被裴該搶先占了,至於荀藩、荀組兄弟……

“前不知太尉已歸洛陽,未曾下詔使謁,”裴該就問祖逖,“何以不肯與君同來哪?”荀組是朝廷太尉,就算我事先不清楚他已北歸,沒有召喚他,理論上他也應該跟你一起到長安來吧?

祖逖笑笑:“荀公雲當拱護都邑,以候天子,不肯入關。”荀藩、荀組兄弟乃是司馬鄴的親舅舅,若想到長安來,他們早就來了,問題這兄弟倆壓根兒就瞧不起關中各姓,不願與彼等為伍,所以寧可在洛陽附近被胡寇逼著打,甚至荀組還一度打算逃往建康,卻就是不肯西來。如今洛陽既已克覆,那荀組就更有借口啦:天子遲早都是要回來的,我就跟這兒等著好了。

裴該笑問:“荀公不欲與我共事麽?”

祖逖搖搖頭:“非關文約,乃是……如文約適才所言,西人不欲東,則東人豈願西啊?”如今朝中除了裴該之外,基本上還都是一票關中官僚——包括梁芬——荀組生怕受到他們的聯手傾軋。倘若天子返回洛陽,那就沒關系了,汝等來了我的地頭,再加上我的身份、家世加持,還怕有人膽敢奓毛嗎?純屬地域歧視。

隨即祖逖又說:“然即荀公膝下,恐亦無可適天子之女……”你死心吧,荀家也沒有合適當皇後的人選。

二人就此開始商議起來,究竟找誰家女子做皇後才好呢?祖逖自然而然地就往世家大族去想,還必須得是一等家族,才夠資格;裴該雖然並不看重門第,但亦不便悖逆時風而行——再說了,皇帝討老婆嘛,雖然也非小事,但我幹嘛要在他身上搞平等?

只可惜想來想去,一等家族要麽如裴、荀般無人合適,要麽如瑯琊王氏舉族南遷,要麽如清河崔氏陷在敵境,沒辦法只好退而求其次。祖逖就說了:“所謂‘城南韋杜,去天三尺’,京兆世族,無過此二家……”長安位於京兆郡內,豪門不少,但能夠提得起來也就只有韋、杜而已——如宋哲、宋敞的宋氏,則完全不夠資格啊。

韋氏還有什麽人在,裴該不清楚,須得查訪,至於杜氏他倒是熟……可惜自己原聘那位杜小姐,已經嫁入了西陽王家,為世子司馬播之妃,否則倒是蠻合適——即便年歲比司馬鄴大兩歲,料也無妨。

就聽祖逖又說:“可惜啊,若北渡而覆河東,顯族甚多,且多與文約有親……”魏晉之際,別郡世族最多兩三家,河東世族則是可以拿簸箕撮的!裴氏暫且不論,還有曾與之共同執政的賈氏——也就是賈逵、賈充、賈南風他們家,本籍襄陵,原屬河東,後來才分出而為平陽郡。此外大河東地區還有柳氏、薛氏、梁氏、衛氏、鮑氏、毌丘氏,等等等等……

裴該聽得祖逖所言,不禁俯首沈吟,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說:“柳、衛見徙江南,如今雖然河東未覆,終究河南已定,我與士稚何不寄書召之北歸?此外尚有滎陽鄭氏、泰山羊氏、南陽許氏、陳留阮氏、陳郡袁氏、瑯琊諸葛氏、河南禇氏、中山甄氏等,亦可並召……”他沒提瑯琊王氏和潁川庾氏,估計那兩家將會死傍著司馬睿,不肯返歸。

祖逖不禁撚須笑道:“此乃釜底抽薪之計也,又何必取得蜀地,才可威懾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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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消息往往比通過正規渠道所傳遞的公文要傳播得快,裴該、祖逖收覆河南,繼而裴該入關之事,早早地便即風傳到了江南地區。不少僑客仿佛在黑暗中瞧見了一線曙光,欣喜之下,便即陸續收拾行裝,打道北返。

當然啦,首先動身的主要是些寒門,一則財產、人口都有限,打個包就能上路了;二則自徙江南,進不能求得大族的權、錢分潤,退又鬥不過江南地頭蛇,再呆下去實在是難覓活路了,恐怕不必兩代,便將泯然於眾人,混同於黎庶——如今既然有機會返回家鄉,又豈有遲滯之理啊?

至於略高一些的家族,則多數尚在觀望,一則家大業大,搬遷為難,二則倘若好不容易返回中原,結果胡人又殺回來了,那不就抓瞎了嗎?不但故鄉難返,就連南遷時硬生生從貉子們嘴裏摳出來的權力、產業,也就此泡了湯。若等你二番南渡,江東哪兒還有你家的位置!

尤其以司馬睿幕下所謂“百二掾”為首,盡皆“持重”。要知道除了瑯琊王氏、汝南周氏等有數幾姓外,絕大多數能夠擠入建康政權的僑客,也都是些原本的二流家族——包括潁川庾氏——倘若天下太平,身在故鄉,還未必能夠出仕顯官,甚至掌握偌大權力呢。正所謂“寧為雞口,不為牛後”,中原繁盛地為處士,何如江東偏僻處為邑宰——況且如今的中原各郡國,也未見得就能殘存有昔日半數的戶口。

首先有所動作的名門世家,乃是範陽祖氏。祖約自從與其兄祖逖分手以來,留在江東,被司馬睿任命為掾,與陳留阮孚等人地位齊平。但是他對此卻並不滿意,一心追隨三哥馳騁疆場,北逐胡寇,故此北伐方興,他就跑去向異母兄祖納請求,你跟王導比較遞得上話,跟他說說,放我也過江去吧。

然而祖納卻從來都瞧不起這個四弟,經常說:“約性淩上,遠不如逖,欲保家門,不可使其得權也。”認為把他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最好,才不至於鬧出什麽簍子來,故此對於祖約的請求,裝聾作啞,絲毫也不加理會。

等到洛陽克覆的消息傳來,祖約再也忍不住了,親自跑去向司馬睿求告。司馬睿沒主意,先問王導、庾亮,再問親信劉隗、刁協,眾人都說留下祖約,可以制約祖逖——祖納不成,終究不是一母同胞——還是不放他過江為好啊。祖約氣恨不過,就策劃著孤身一人,秘密北渡,去投祖逖。

祖約尚未成行,另外三個家族倒先動了,那就是本籍河東的衛氏,以及京兆杜氏、江夏李氏。

衛展衛道舒,其叔母本為裴該從姑母,其妹則嫁與李矩李茂約為妻——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書法家“衛夫人”;杜乂杜安卿,迎娶了裴該的從妹。故此這三個家族圍繞著裴氏,相互扶持,關系向來不錯。

當然啦,與裴氏份屬姻親的,還有司馬家以及瑯琊王家——裴該的外祖父就是王衍堂兄王戎。然而“姻親的姻親不是我的姻親”,王導可並沒有因此關照衛、李、杜這三個家族,即便衛夫人傾囊相授少年“書聖”王羲之,他哥哥和丈夫都沒能擠進“百二掾”去。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三家都是被裴該給連累了……

故此在裴該北渡後,他們就只能去依附東海王太妃裴氏,問題裴氏雖然名份甚尊,卻在王導等人的刻意防範下,不能對政治施加任何影響力——除非等到司馬裒真能培植起自己的勢力來。衛、李、杜三家因此郁悶啊,得聞河南已定,就都起了北歸之心,只是恐怕局勢尚有反覆,故此暫且觀望而已。

終於,裴該得掌長安朝政,與其寫給裴氏的書信幾乎前後腳到了建康,衛展等人大喜,在跑去向裴太妃請示之後,就趕緊收拾行裝,出了建康城,直發渡口。然而到了地方一瞧,只見浩瀚長江之上,竟然不見片帆只影,船只全都被牽系在港口,竟然無一啟航——哪條才是我們定下的渡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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