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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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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風跨馬而行,他眉毛吊著,嘴角塌著,濃密的胡須下隱約可見法令紋深若溝壑,臉色陰沈得如同暴風雨即將降臨一般。

因為他感覺自己流年不利,這數月來盡走背字兒了,幾乎就找不出幾樁舒心事兒來。

首先是從征宛城,明明於萬馬軍中以長矛刺傷了一名敵將,可偏偏那廝就此消失在了戰陣之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使得原本的一件大功徹底化作煙雲——無憑無據,光靠謝風自己和麾下幾名兵卒的口稱,司馬能給他記錄在案,並且頒發賞賜嗎?

若是普通下將還則罷了,偏偏此將力大身雄,謝風也是僥幸才得取勝,可見絕非無名之輩——事後他仔細盤問降卒,猜測那很可能是杜曾麾下的第一驍將蘇溫。眼瞧著甄隨獻上杜曾的首級,文朗獻上馬俊的首級,他卻兩手空空,連重創敵將的功勞都得不著,又怎可能不郁悶?

其後留鎮宛城,荀崧仗著家門烜赫,根本不把謝風這類南蠻子放在眼中,態度極其的倨傲。可問題謝風同樣瞧不起荀崧,心說你也就投生得好罷了,既騎不得劣馬,也開不得強弓,且毫無馭下之能,都督留我下來,就是特意監視你的,你還敢不對監軍老爺我恭敬一些麽?就此二人之間常起齟齬,甚至於當面對罵。可誰能想到,荀崧竟然生有一女,並且被都督娶做了正室……早知今日,當初就該忍氣吞聲,好好恭維一下那位荀太守啦。倘若荀崧使其女在都督面前說我壞話,吹點枕邊風,那我還有前途可言嗎?說不定連性命都難以保全!

可是還在宛城的時候,就算打破腦袋,謝風也想不到會有這麽一出啊。而且因為跟荀崧置氣,心情極差,他還險些與王廙派來接收宛城和降卒的屬吏發生沖突,幾乎兵戎相見。返回淮陰後,裴該聞知此事,狠狠地責備了一番謝風,還罰了他三個月的俸祿。

然而黴運到此還不算完,接下來興師北伐,謝風又抽到了一枚下簽……

裴該自稱徐州方面出兵一萬,其實正式運作起來,所調動的不止這個數字。經過歷年積聚,徐州已有戰兵萬餘、輔兵——也就是軍屯的農兵——將近兩萬。考慮到周邊並無強敵,也不怕江東偷襲淮陰,糧秣比較充足,所以他與諸將商議,打算盡起戰兵,再加上近萬的輔兵,總計兩萬大軍,浩蕩北伐。

其實戰、輔兵種之分,並非當時通行的軍制,算是裴該原創。其他各勢力,除了少數精銳外——比之徐州,大致等同於文朗所率的都督部曲,以及幾名營督為數不多的親信——剩下全都是不脫產的農兵,雖然戰時勇銳沖鋒在前,老弱贏糧於後,平常的待遇可沒有太大區別。不象徐州軍,裴該精心篩選出四大營、十二個小營來,都是粗糧管飽,三日小操、五日大操,只有農忙時才偶爾下田勞作的半脫產兵卒;而且其中將近半數,在歷經血戰,積累功勳後,還打算讓他們徹底脫產,成為職業軍人。

拉回來說,這兩萬兵馬分作兩路,其中十一營戰兵與五千輔兵,對外宣稱四萬大軍,沿著汴水直指河南;另有一營戰兵與四千輔兵,號稱兩萬之眾,則直接渡淮北上,以威嚇曹嶷,並且保障黃河渡口。

徐州戰兵因為待遇較好,訓練較強,所以將領大多滋生出了驕橫之氣——尤其是甄隨的“劫火營”——此前未經大規模實戰,或許心裏底氣還不太足,自從在宛城下輕松擊破兩倍於己的杜曾所部後,就此無不信心滿滿。裴該搜集到各處的情報,並不藏私,經常將出來與眾將分享,一起聚會研究各家兵馬的強弱,因此眾將都認為,當世唯祖豫州的親信部曲,以及拓跋鮮卑算是我等敵手,餘皆不足論也。

江南晉軍,我們一個打他們五個;關中晉軍,我們一個打他們仨;即便對上胡虜乃至羯賊,一打二也應該不成問題吧。所以曹嶷算何鼠輩了?甄隨當場就拍胸脯,說我將出半個營四五百人來,就能嚇得他不敢踏出廣固半步。

裴該便即笑面相對:“如此,便使卿往嚇曹嶷,如何?”

甄隨連連搖頭,說我只是打個比方,老爺才不去當疑兵哪——“我‘劫火營’最能戰,自當為都督摧破胡虜主力,一口氣殺到洛陽去。若遣老……我去青州,恐怕都督身旁缺人,必被豫州軍拔了頭籌。”隨即掃視諸同僚:“汝等誰願意我徐州勁卒,功勞反不如豫州那些塢堡鳥人啊?”

所以你推我讓的,誰都不肯走東路,最後只能付之於天意。甄隨從袖子裏掏出三枚“吉錢”來,說大家夥兒都來拋擲吧,投出三個吉,便可跟隨都督沿汴水而下,誰到最後也投不出三吉,那就別推啦,老老實實給爺當疑兵去。

當即便把錢往裴該面前的案上一拋,穩穩的三個“吉”字——謝風總覺得甄隨拋錢的手法有鬼,他慣常在軍中聚眾賭博,說不定早就練熟了的。

就此一輪輪篩選,倒黴的還是謝風,連拋十二把,竟然連兩個吉都欠奉……因此他就只能捏著鼻子走東路啦,心說河南的激戰,恐怕我是趕不上了,功勞沒份,就連扣掉的俸祿估計也退不回來……

臨行之前,謝風打聽到裴該新近招募了一位從事,姓彭名曉字子勤,乃是葛仙翁的弟子,少小學道,法力高深,便即賫了財貨前往拜訪,請求彭曉為自己占蔔、改運。然而彭曉掐著手指算了半天,口出的言辭,謝風卻幾乎一個字都聽不懂。回來後反覆琢磨,彭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說:你是河中鯉,不見龍門,終不能飛升……可是龍門究竟跟哪兒哪?我這輩子能夠碰得見麽?要等猴年馬月才能碰見?

因此自從離開淮陰城,渡淮北上以來,謝風就一直陰沈著臉,導致全軍的士氣都難以提振。好在行不多遠,便有人前來搭話,謝風也只得強自按捺住胸中煩悶,與其敷衍。

軍中唯有謝風知道此人的真實身份,乃是杜曾過去的參謀王貢王子賜——王貢是從逆叛賊,裴該也還沒有決定要正式收納他,故此不曾行文建康,請求赦免,那麽王貢混在徐州軍中,自然要隱秘其真實姓名了。軍中絕大多數人只知道這位是“王從事”,至於哪裏人,從何處而來,大號為何,全都一頭霧水。

王貢也是瞧著謝風精神不振,知道他不樂意統率東路疑兵,故此湊近來解勸。不過王子賜知道象謝風這路南蠻子,跟他講道理是未必能夠聽得懂的,那不妨……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想昔日楚義帝召聚眾將,分兵攻秦,使宋義、項羽當章邯,而使劉邦率軍入關。然而秦軍尚強,楚師新敗,眾皆以為不破章邯,關中不可遽入也,項羽也因此不與劉邦相爭。誰想劉邦因酈食其、張良之謀,襲陳留、略轘轅,竟得先入關中……是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

謝風有聽沒有懂,隨口問道:“什麽塞翁,又是何人了?”

王貢再怎麽來歷詭奇,前途未蔔,終究是士人,謝風此前頂撞荀崧,已經吃過大虧了,故此不敢再對士人無禮,雖然心情不好,卻也沒有當場斥喝王貢,要他滾蛋。而至於王貢,既然想在徐州存身,也只好捏著鼻子與謝風這種南蠻子周旋——先不提他此行也須得謝風的助力,萬一惹惱了謝風,就那路粗人,途中隨便找個借口把自己弄死都是很有可能的啊!

終究時代不同了,亂世之中,有兵有糧就是草頭王,即便高門顯宦也只能屈膝於文盲腳前——王貢是見過杜曾、杜弢、胡亢等輩的,難道裴使君麾下這票才剛認了幾百個字的蠻子,就會有啥不同麽?

故而王貢便收斂起自己習慣性的毒舌——毒舌得在熟人面前才能搖動,他和謝風還不太熟——刻意逢迎、籠絡,而謝風也不好拒一名士人於千裏之外,就此你一言,我一語,開始了逐漸深入的交談。

王貢勸說謝風,雖將疑兵,未必便無功勞,說不定還能收獲意外之喜——“有營督兩萬雄兵相挾,再加上我這張厲口,曹嶷必降,這本就是大功一件——難道我會將功勞盡數吞沒,不與營督分潤麽?且營督此番率軍北上,目的不在曹嶷,而在黃河。倘若羯賊渡河而南,擾我軍側背,則他將在河南又如何建功?各人口雖不言,其實心中無不感德於營督也,即便不逢激戰,也必然能得上賞……

“再者以某的判斷,羯賊不克臨漳,當不敢南來,營督此去,掃蕩塢堡,控扼渡口,其後便可沿河而上,與大軍相會。些小勢力在河南,胡賊不以為意,若我大軍殺至,必遣名將抵禦,我軍雖強,也無百戰百勝之理,且‘強弩之末’……且連番轉戰,士卒必然疲憊,若到時營督率生力軍往會,必為使君賦予重任,以當強敵。

“今營督心煩,則士卒必然氣沮,便於黃河南岸不逢強敵,軍行也將紆緩,如此,還如何趕得上河南的大戰?還請暫息心中憤懣,鞭策士卒,奮力向前為好啊。”

王貢的口舌之利,那是連裴該都深感詫異的,當下一番侃侃而談,說得謝風是連連頷首,精神頭不由自主地便振奮了起來。而且他從此就改變了對待王貢的態度,二人日益熟絡,仿佛已是多年老友一般。

王貢此番從征,裴該給他的命令就是去游說曹嶷,要曹嶷背漢而附晉。當然不期望那種亂世軍閥會因為疑兵的威嚇,以及使者的游說就打開廣固城門,倒戈來降,但只要表明了從晉的態度,短時間內他就不會再向南方用兵,而北岸邵續所受到的壓力也可以略略減輕一些。邵續騰出手來,便可嘗試西進以攻石勒——只要把石勒牽絆在河北,此番北伐就算是贏了一半了。

大軍沿著泗水和沂水北上,途中並未遭遇什麽強大的勢力,頂多一些塢堡主閉寨自守罷了,謝風也懶得搭理他們。王貢多次自告奮勇,前往塢堡游說,要對方交出部分糧秣來助軍,並且派出人質,跟隨大軍前行。不多日便即進入東莞郡境內,曹嶷的老巢廣固城,就是建構在東莞的西北方,臨近齊國。曹軍多路游騎馳出,在徐州軍附近逡巡,全都被謝風遣兵驅散了。當兵至臨朐的時候,距離廣固城不過四十裏之遙,謝風紮下大營,便待遣王貢前去游說。

誰想王貢還沒動身,突然有哨探來報,說一行七八人前來拜見營督。謝風瞥一眼王貢,心說曹嶷那麽識相,搶先派人過來了麽?倒省得王先生你多跑一趟啦。

當即召喚此行首領入帳,定睛一瞧,是個士人打扮。王貢問道:“汝可是廣固王將軍遣來的麽?姓甚名誰,任何職司?”

對方聞言微微一愕,隨即躬身答道:“非也,小人徐瑋,乃奉掖令之命,前來拜見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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