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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退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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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空城計”之事,倒也並非家的向隅虛構,原出《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裴松之的疏,說郭沖曾言亮五事,其中之一就是那場“空城計”,除了諸葛孔明在城頭上撫彈瑤琴這一橋段外,與後來中所寫差相仿佛。當然啦,這事兒不老靠譜的,裴松之接下來就加以駁斥了,道理很簡單——諸葛亮一出祁山,對陣的是曹真、張郃,根本就沒有司馬懿什麽事兒嘛。

漢末三國,其實倒也真有“空城計”,主角是江夏守將文聘文仲業,反角是江東之主孫十萬。此外還有一場“空營計”,原理相同,主角是趙雲趙子龍,反角是曹操曹孟德——就是經過那一仗,才傳下來“一身是膽”的成語。

無論是司馬懿,還是孫權和曹操,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多疑多詐,所以才會上“空城”、“空營”這種當,倘若換個魯莽人,或者實誠人,大概這手虛招就無用了。故此郭沖編出“空城計”之事來褒美諸葛亮,才會把反角設定成司馬懿,結果被裴松之一眼就瞧出了破綻——若改成曹真或者張郃,估計就連普通聽眾都無法取信啦。

可是這回裴該面對的是支屈六,既魯莽,又實誠,加上曾經聽說過“彈琴退兵”的故事,所以略一猶豫,便即指揮大軍踏過吊橋,朝著城內洶湧殺來,還鼓舞士氣說:“殺進城去,擒獲裴該,準汝等屠掠,三日都不封刀!”

當下胡騎人人踴躍,個個爭先,塵沙揚處,便直入淮陰西門。可是當先幾騎進了門一瞧,對面還是一片城墻——原來這麽小一座城池,竟然也是建構了甕城的。

所謂“甕城”,就是在城門內外再加築一道城墻,呈方形或者半圓形——一般是半圓形,與原本的城墻、城門連通起來,從上面看仿佛甕口,故名甕城。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防禦工事,不但攻方因此而必須打通兩道城門,而且在兩門之間,空間狹窄,難以容納大眾,也方便守方於城墻上射箭加以殺傷。

不過一般的甕城都建構在城門外側,所以遠遠的一瞧就能知道——城門位置凸出來一塊啊——只有極少數甕城構築在城門內側,必須打破城門,才能發現。而且就理論上來說,象淮陰這種小城,一般是不建甕城的,因為實在太費工了。

然而祖逖很不放心裴該、卞壸的軍事能力,生怕自己一走之後,一旦遇警,淮陰將不可守。淮陰丟掉還則罷了,邗東的屯墾地可是他在立足兗、豫之前,最重要的糧秣來源,一旦縣城傾危,屯墾地很難不受波及啊。

在原本的歷史上,祖士稚就壓根兒沒想在徐州留下什麽後方根據、糧草基地,照樣毫不畏縮地一頭向西方撞去;但歷史已然改變了,基地既然立了起來,那誰也不舍得輕易放棄。故此對於淮陰的城防,祖逖花費了相當大的心思,外有城壕、羊馬墻,內部也特意建造起了甕城來。

且說胡騎沖入淮陰西門,遠遠地瞧見了甕城,眾人心中都不禁“咯噔”一下。因為甕城的城門是關閉的,想要破門而入,必經一場流血廝殺,但與外側的城門不同,甕城門前,城墻呈全包圍狀態,理論上守城的士卒可以全方位三百六十度地朝下放箭,真正防不勝防。還要繼續往裏沖嗎?第一撥闖進去的,喪命的機率可實在太大啦。

當先數騎這麽一猶豫,速度便不由自主地放緩了下來,後面的胡騎撞將上來,隊列多少有些混亂。就在這個時候,最先沖進甕城的幾匹戰馬突然長聲嘶鳴,隨即側身翻倒,把馬上騎士全都給掀落塵埃。

隨即四面城墻上發一聲喊,無數旌旗豎立起來,亂箭如雨而下。倒地的幾名胡卒當場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倒幸虧支屈六沒有沖在最前面,見狀不禁大吃一驚,他心說:“怪不得裴先生敢於弄險,原來是將計就計,果有埋伏!想想也是啊,我聽過諸葛亮‘空城計’的故事,那便是他講授的呀,他自己怎可能不記得?”想到這裏,不禁毛骨悚然,趕緊下令:“撤,快撤!”

正在朝前急沖的騎兵想要在狹窄之處勒停坐騎,繼而轉換方向,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都是身經百戰、弓馬嫻熟的銳卒,混亂了一陣,絕大多數還是都撤出了城門洞。支屈六耳畔聽得“吱啞”聲響,貌似是絞盤轉動,想要扯起吊橋……他急忙奮力鞭策,縱馬沖上了吊橋,“啪啪啪”馬蹄聲響,終於順利地沖出了生天。

裴該在城上扶堞而望,不禁“哈哈”大笑,一揚手中竹杖:“支將軍何去之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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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裴該果然在城中預先設下了埋伏嗎?怎麽可能……

一則城內只剩下了陸衍“蓬山營”不到五百人,才剛敗逃進城的“厲風”、“劫火”二營兵全都跑得筋骨酸軟,外加組織散亂,根本就不堪用;二則裴該此番出征,壓根兒就沒想過會敗得這麽慘,所以也沒有特意留下什麽後手。

好在卞壸還有一定的守城經驗——他做過一國之相,還守衛過廣陵城,雖然未曾遭遇大敵,終究積累了部分理論知識——早就在城中招募丁壯助守,遣人巡查街道以防奸人趁亂取事,張貼布告安定民心,總之短短半天時間就做了不少的工作。再加上裴該在城門前殺馬、割發,繼而傲立不退,終究一定程度上穩定了敗兵之心,使得敗兵雖已無力再戰,卻也沒有對城內的民心、士氣、秩序,造成什麽太大損傷——自然,其中也多得甄隨之力,使裴該發現,這廝將兵亦有所長,果然他家是嘯聚一方的叛夷,而不是普通攔路打劫的土匪……

受到以上兩個因素的影響,其實只要關閉城門,嚴密防守,估計胡軍才只兩千之眾,未必能夠在短時間內便將縣城給攻下來。然而裴該考慮到,胡騎遠來,必然乏糧,倘若被他們肆虐縣中,到處搶掠,甚至於徹底破壞了邗東的屯墾地,自己經年心血化為烏有,即便守住了縣城又有何用?

而且孤城難守,真要是被胡騎到處燒殺搶掠,城內的人心又能夠穩定多久呢?

所以幹脆用險,下令城門不閉,把所有的弓矢全都擡到甕城上去,士卒偃旗息鼓,臥倒不動。事先他又在甕城城墻底部打過幾個小口,本來是作為洩水之用,臨時找來幾條長索連貫,一等胡騎進來,便即扯起長索,絆倒了幾匹馬。就以此為信號,陸衍在城上把旗幟一揚,當即亂箭齊發……

但即便有甕城存在,安排下了這條計策,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是相當有限的。胡騎士氣正盛,根本不在乎這一點點傷亡,倘若不顧死傷地拼命攻打甕城門,或者提起弓來與城上對射,估計城兵支撐不了多久——終究才剛喪師,城內士氣低靡,難以死戰。裴該賭的是,支屈六會親率兵馬沖殺進去,並且還會自己退出城外去。

倘若支屈六本人停在城外,而使前鋒入城,所謂“旁觀者清”,是否還有可能和必要繼續進攻,是否準予後撤,或許決策會下得更穩妥和明智一些吧。身先士卒,固然能夠得著前線的第一手情況,但對於大局的把控難免會有所欠缺,更易受一時的挫折所影響。所以裴該不怕小支進城,反而怕他不進城——當然啦,你本人不進城,也不派前鋒嘗試進城,那是最好。

至於進而又退,支屈六是魯莽人不假,但將兵多年,不可能一點兒都沒有腦子,只知道拼死前沖。固然他不多疑,但裴該先前“空城計”的故事,其實就已經在他心底埋下了懷疑的種子啦,加上支屈六素來迷信裴該的軍事能力,一旦稍稍遇挫,難免就會在心裏多繞幾個彎兒,把事情反過來琢磨——

裴先生是知兵之人,且跟我講過“空城計”的故事,他也知道我不是司馬懿之流多疑之徒,為什麽還會出此下策呢?不對,他分明是將計就計,預先設下了埋伏,特意引我進城去的!

裴先生跟我說過啊,所謂名將,要使敵不能料其心意,故須勇而故示以怯,強而故示以弱。諸葛亮平生謹慎,不肯用險,所以用一回險就誆著了司馬懿;裴先生素來膽大,所以他設的計謀,必然得跟諸葛亮反著來——諸葛的西城沒埋伏,裴先生的淮陰則有埋伏!

等見著支屈六率先沖至城外,裴該還下令士卒裝模作樣去轉絞盤,貌似欲扯吊橋。其實過了吊橋的胡騎已有數百,真要是逼得他們無路可退,困獸猶鬥,說不定甕城就要危險……

當下裴該用竹杖指著支屈六,“哈哈”大笑,還問“支將軍何去之急也”,其實後背全是冷汗,心中連稱“僥幸”。隨即他轉過頭去,壓低聲音對身旁的甄隨說:“我以一空城,即可退卻數千胡軍,汝等何不頌揚?”甄隨擡眼瞧瞧裴該的神情,卻不見得意之色,而滿目都是焦灼,當即明白:“我這便將都督之言,傳與各隊。”

相信這句話一傳開去,士卒們的心就能基本上穩定下來啦——你瞧我方主將可有多聰明,有多厲害,一座空城就能把胡軍嚇退,那咱們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呀?啥,你說方才在蔣集崗的敗仗?都督說得很清楚,那是他的馬不好,所以才受驚先退,純屬偶然事件——打仗嘛,偶爾受點兒挫折很正常。

只要把士氣穩住,那麽就不怕胡軍再來攻城了。而不管支屈六事後會不會想明白這出“空城計”,胡軍的士氣都會相對地降低——想不明白,我靠城中有埋伏,敵軍依然勢大,不宜往攻;想明白了,我家將主竟然會上這種當,貌似戰爭的前途不大妙啊……

一升一降,即可逐漸拉近雙方的實力,我這裏收攏敗兵,再加上臨時料民為軍,怎麽也能再湊出一千多人來吧。你就敢放著這一千人在身後,肆無忌憚地四下去抄掠各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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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別說,支屈六真不傻,他率軍沖出城外,連退三裏,紮下營寨,有了足夠的時間細一琢磨,終於瞧破了裴該的計謀。當下不怒反笑:“裴先生果然大才!”這樣才對嘛,這才是我認識的裴先生嘛,你瞧他膽子可有多大,計謀可有多深啊,圈圈繞繞的,終究還是把我給騙了呀。

但是真不敢到處宣揚,說自己是中了裴該的“空城計”了,因為這有損自己的威望啊,為將者威望若然下跌,還怎麽能夠統馭士卒,誰會服你?故此當晚胡軍中是謠言四起,都說咱們被那個陳劍給騙啦,淮陰縣絕對不可能只有一千多兵,而起碼得是五千往上,並且戰鬥力不弱,敵將還異常的狡詐。

甚至有幾名胡將沖到支屈六的大營裏來,要求當場斬殺奸細陳劍。支屈六反倒為陳劍辯誣,說:“汝等應當知道裴先生,昔日連主公、右侯(張賓自任右長史以來,包括石勒在內,軍中皆稱其為右侯而不名之)都很欣賞他的才能,有他守備淮陰,小小的一個塢堡主又如何能夠探查軍中虛實?彼必非間,只是中了裴先生的圈套而已。我等能在蔣集崗勝了裴先生一場,回去大可炫耀,此亦多虧陳劍指點小路。倘若陳劍是奸細,白日只需將我軍引至岔途,恐怕我等早就全軍覆沒了吧!”

幾員胡將一聽,這話確實有理啊,也便不再糾纏,躬身而退。隨即支屈六派人把陳劍喚至面前,對他說:“汝家塢堡,已被燒盡,而我亦暫時無法攻克淮陰,為汝覆仇。汝若願意,可肯為我部曲,隨之北上?”

陳劍本來就有北上投胡之意,聽了此言趕緊大禮參拜,連聲答應,但是說他還有幾名同伴,以及懷孕的妻子,希望也能夠跟隨同往。支屈六答應了。

胡軍翌晨便即拔營而去——支屈六本來對裴該就頗為忌憚,是硬著頭皮沖過來的,如今在蔣集崗打了一場勝仗,覺得回去也可以對張賓有所交待了,則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啊?終究他並沒有領到石勒或者蘷安的正式將令,即便打下淮陰城,也不可能在淮南長期停留,還不如早點兒回去,參與石勒的河北攻略呢。

胡軍再度通過蔣集崗,隨即渡過淮水,以陳劍為向導,在淮泗鄉中大肆搶掠了一番,擄獲民眾近千,糧草上千斛,其後便沿著泗水西岸北歸。

離開家鄉的時候,陳劍淚流滿面,指天發誓說:“總有一日,我還會回來的!祖逖、卞壸,我必要將汝等千刀萬剮,以祭家兄在天之靈!”

(第二卷“做出爭雄勢”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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