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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人生之大快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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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失火”的時候,石勒和茍晞等人已然率軍進入了己吾廢城,搭建起營帳來。蒙城的快馬傳報也到了,石勒就讓茍晞念給他聽,內容不外乎天幹物燥,堆積的柴草起火,已經撲滅,讓石勒不必擔心,雲雲。

但是最後還特意加上一句,說:“茍將軍及其黨從數人,突出南門而去,不知何往?”

石勒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茍晞,茍晞不動聲色地回答道:“此必舍弟出城弋獵也,彼深好此。想是明公與晞在時,不敢妄為,而今終於憋不住了吧。”

石勒這才點點頭,隨即貌似並不以為意地笑笑:“我亦久不射獵矣——待此間大事了卻,要與道將共圍一場。”

然後兩人,再包括一個事先抵達的孔萇,並頭商量一下明天誘擒王彌的細節問題,便各自歸帳安歇了。王讚一直坐立不安地等著茍晞回來,見了面就急著問:“如何?蒙城來使如何說?”

茍晞笑一笑:“無事,正長不必擔憂。”他說那確實是徐光的筆跡,雖然見得不多,但我仍然認得出來。根據文書上內容來判斷,對方只是自己設下圈套,想要讓咱們往裏踩,在沒有真憑實據前,還不敢稟報石勒。如今茍純既然已經順利脫險,必在前路等待咱們——徐光,或者他背後還有張賓,仍然得不著證據,所以只能用偶然失火來搪塞罷了。

“且待明日,彼等便悔之莫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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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前,王彌果然率軍趕到,石勒帶著茍晞、王讚出南門相迎。他先介紹了茍晞,王彌定睛一瞧,果然好一條魁偉大漢,但不知道為什麽,臉色蠟黃,神情萎靡——難道是病了不成嗎?

“茍將軍如何這般模樣?”

茍晞假意咳嗽兩聲,低垂著頭回覆道:“末將戰傷未愈,容色有礙王公觀瞻,恕罪。”

王彌心道我就說嘛,傳言茍晞是被親信背反,綁著去見石勒的,但他那麽大本事,縱橫大河南北十多年,哪兒那麽容易被逮著啊——若是在守城戰中先受了傷,那就說得通啦。當即假惺惺勸慰茍晞幾句,隨即就跟著石勒他們進了城。

石勒在城中紮起一頂碩大的帳篷,對王彌說:“己吾已廢,衙署不全,別無大屋可襯王公身份,因此我便紮起這胡帳來,設宴款待王公——還請王公不要覺得寒酸啊。”

王彌笑一笑:“何言胡帳、晉帳、漢帳啊?我等本是戎馬之輩,自當居帳。”其實心裏卻在想:“你瞧你挑這破地方……趕緊的,好酒好菜端上來,咱們好談正事兒。”

帳篷也有帳篷的好處,那就是正好紮在街道中央,四面空曠,距離最近的房屋也還有六七步遠呢,不怕有人跟外面埋伏。茍晞之兵和石勒之卒各在帳幕一側端立,然後二人便即攜手入帳,分賓主落座。

王彌從南門進來,所以帳篷坐北,門朝南開,進來後一瞧,遠門一側擺著面挺華麗的屏風,左右各設一案。右側也就是東案為尊,石勒揖請王彌上座,王彌也不謙讓,邁步過去,還沒有坐下,先皺眉瞧那屏風——這屏風可不小啊,後面能藏不少人哪!

見他猶豫,石勒便笑著一指:“此乃王公昔日在洛中所贈,為我心愛之物——尤其兩面都有雕花,實在是美、美……”

後面王讚接口道:“美輪美奐。”

石勒“哈哈”大笑:“不錯,就是這個詞兒,還是正長學問深哪。”

王彌笑道:“我卻喜歡背後的花色。”石勒說這個容易,他也不叫旁人,就跟茍晞打個眼色,然後兩人一起動手,把屏風翻了個面——石勒行有餘力,茍晞卻多少有些氣喘籲籲了。

王彌這才“呵呵”一聲,屈膝落座,石勒坐在他對面。他們二人的下首同樣設了兩張幾案,留給主人家的陪客茍晞和王讚。王彌並沒有帶著什麽有名將吏過來,只好把部下留在帳外,孤身一人入帳赴宴——不過他倒並不擔心。

一則是確信石勒不敢拿自己怎麽樣——我品位比你高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啦,膽敢犯上?二則我甲在身、刀在腰,難道還會怕石勒嗎?那胡兒頂多也就馬騎得比我好吧……哦,套馬的本事肯定也比我強,馬賊麽。王讚本是文士,我一個能揍他七個;茍晞雖亦武勇,你瞧他那臉色,說不定過幾天就直接掛了,他能威脅得到我?

有仆傭獻上酒食,並且從同一口陶罌中傾出熱酒來,給在座四人滿上漆杯。王彌先看石勒喝了,然後自己才喝,但覺此酒入口香醇、綿軟,不禁大為讚嘆。

寒暄幾句後,石勒略略使個眼色,茍晞就端著酒杯站起身來,顫巍巍地幾步趨近王彌,隨即一躬腰:“晞先為王公壽。”王彌不疑有他,把腰一挺,就也端起了自己案上的酒杯。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原本茍晞頹唐的面容瞬間一肅,面上浮現出精悍之態、狂喜之色來。王彌還沒能反應過來,茍晞已然拋了酒杯,從腰間拔出長刀,“唰”的一聲就頂住了他的哽嗓咽喉!

石勒等三人都沒有著甲——茍晞、王讚做中原士人打扮,石勒則是細麻短衣,光著腦袋——王彌因為才剛行軍而至,所以並未脫卸鎧甲,只是摘了兜鍪。王彌這身甲是帶盆領的,所以也不怕別人拿刀砍他脖子,但咽喉部位終究還有一個小缺口,刀尖乃得逼近——他就覺得從喉結部位開始,一溜雞皮疙瘩向整個上半身蔓延開來……

王彌大吃一驚,臉色瞬間灰敗,垂眼望著森然的刀鋒,卻不敢有太大動作,只能微側過臉來瞥向石勒:“石……石公何以如此啊?”

這時候茍晞已經一腳踢翻食案,繞到了王彌的身後,一只手攬著對方的膀子,另一只手略略一擰腕子,已將對方項下的扣子割開,然後刀刃順勢穿入盆領間,斜橫在了脖子上。石勒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並且朝後面略退了兩步,笑著說道:“可也。道將可即綁了王彌,喝令其部速降。”

茍晞雙目中睛光大盛,獰笑著說:“先不必綁,我即押此獠前往項關——石公不是允將王彌所部都交與我的麽?”

石勒假裝驚訝地問道:“我何時有過此語?”

茍晞“哈哈”大笑:“固知胡兒慣會食言——若不允時,我便放了王彌,與汝在此火並一場!”王彌也大叫道:“茍道將放我,我富貴與卿共……”

石勒冷冷地回應道:“即便汝與王彌相合,今日恐也出不了己吾!”

茍晞冷笑道:“孔萇不過兩千軍,今五千對三千,汝能敗我,不能留我。”

石勒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一搖頭:“道將,汝欲去時,自去便了,何必貪多——誰說孔萇唯兩千人在此?!”說完話一錯身,就躲到屏風後面去了。

茍晞見狀大驚,才要放開王彌,忽聽周邊盡是金鐵交碰之聲和帳幕撕裂之聲——這大帳竟然還有夾層!就見數十柄長矛瞬間便從四面八方穿刺過來,帳內幾人真正避無可避,各自被紮穿了十幾個血窟窿,不及呼喊,便即咽氣——

先是茍晞和王讚,王彌仗著有甲護身,多扛了那麽幾息的時間……

那邊石勒閃到屏風背後,撩開隱秘的後帳門出來,孔萇接著,奉上甲衣。外面孔萇六千軍與石勒三千軍早已將王彌那三千兵馬圍困在垓心,箭矢如雨般而下。

石勒翻身上馬,瞥了一眼戰局,關照孔萇說:“去取王彌首級來,以示其部,若肯降時,不必多殺——正當用人之際啊。”孔萇答應一聲,但隨即便問道:“明公何不早殺茍晞,難道便是要他去生擒王彌的麽?難道末將便不能擔此重任?”

石勒笑一笑,搖搖頭,並不多做解釋,孔萇只得翻身入帳撿取首級去了。石勒坐在馬背上,耳聽得呼喝聲、慘呼聲、金鐵交磕聲,絡繹不絕,他就覺得一股熱氣從丹田運向四肢,渾身上下如同泡在熱水中一般舒坦——我的心思,只與張孟孫一個人說過,可惜裴郎未曾參與這個計劃,不便與他言講,可惜啊。

然而石勒並不知道,其實張賓在昨晚就已經悄悄地把他的話轉述給了裴該,並且使得裴該背生寒意。

裴該不明白,張賓為什麽要為石勒制定如此覆雜的計劃呢?既有殺茍晞之意,為什麽不肯早些動手,而非要用險呢?正如孔萇所問的:難道除了茍晞,別人就都拿不下王彌了嗎?

張賓對此的解釋是——“明公以為,一日而殺兩強敵,乃人生之大快意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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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根本就沒想活擒王彌,事實上他當日便即聽取了張賓和裴該的建議,要在己吾設下圈套,直接誅殺王彌。但在下決斷之前,他多瞧了張賓一眼,就見張孟孫又想一想,突然間微微搖了搖頭,以目示意。只要不是太覆雜的、太過文藝化的問題,石、張二人君臣相得,還是能夠心意相通的,於是石勒這才假模假式駁回了張賓的建言,聲稱打算生擒王彌,押送到平陽去。

至於茍晞等人的陰謀,原本確實只是徐光私人設下圈套,利用曲彬遭到鞭笞、心懷怨憤的機會,深入其中去暗伏做間。徐光純是出於嫉妒心才想幹掉茍晞的,王讚主動跑來煽乎曲墨封,乃是意外之喜,但正如同茍晞的判斷,在沒有確實證據的前提下,他還不敢向石勒稟報。

但這一切都逃不過張賓的法眼——徐光身邊怎麽可能沒有張孟孫的耳目呢?

尤其在通過某些渠道,把王讚沒能燒幹凈的裴該的“墨封”搞到手以後,徐光的設謀就徹底為張賓所掌握了,並且張賓立刻跑去向石勒稟報。

在蒙城衙署中暗設埋伏,欲殺茍純,以及在前往己吾的通路上暗遣人馬逡巡,打算在茍晞、王讚落跑時將之擒下,徐光並無兵權,自然是辦不到的,但他不準備去央求張賓,也不跟程遐商量,卻悄悄地通知了刁膺。因為在他心目中,無論張賓還是程遐,都算是自己的重要競爭對手,刁膺名望雖尊,卻是一草包也,什麽時候都能夠把他給扯下來,正不必著急,可以暫且利用之。

——張賓貌似並不著急去超越刁膺,所以徐光、程遐還想用刁膺來制約張孟孫。若是刁膺名位亞於張賓,估計徐、程之輩早就先動手收拾他了。

徐光設計,茍晞將計就計,而張賓則把他們雙方全都給套了進去……最終導致曲彬成為棄卒,徐光鎩羽而歸,茍氏兄弟和王讚則功敗垂成,身首異處……

且說王彌帶到己吾來的三千兵馬,自見主將首級後,便即人心散亂,最終七cd棄械歸降,其餘的全被石勒軍殺死。石勒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收拾殘局,然後歇息一晚,翌晨便和孔萇一起離開己吾,折返蒙城。然而他們行之不遠,忽見有數十騎疾奔而至,到了面前勒住韁繩。石勒定睛一瞧,為首的乃是右長史刁膺——他來做什麽?難道蒙城真出事兒了麽?

刁膺翻身下馬,來到石勒面前,拱手問道:“明公可拘擒了王彌否?”

石勒笑道:“我已殺之矣。”

刁膺聞言,神情略略一變,但隨即嘴角一咧,笑起來了:“恭喜明公,賀喜明公。然既如此,明公何不即攜其首級前往項關,收其部眾啊?觀明公所向,似欲折返蒙城,一來一去,費時良久,則消息必洩,彼等得訊或將散去,恐難再取……”

石勒擺擺手,說我就沒打算要去項關——“今得王彌精銳兩千餘,亦足矣。”

“膺請問其故。”

石勒說我已經兼並了茍晞之軍,如今若再貪圖王彌的部眾,一口氣連吃好幾萬人,即便胃口再大,也難免會撐破肚子吧——反正蛇無頭不行,項關之敵已不足慮也。

刁膺連連搖頭:“這難道是張孟孫之言嗎?可惜啊,孟孫智謀過人,每言必中,偏偏在這件事上……嘿嘿,智者千慮,亦有此失。敢請明公即刻回馬,疾向項關,若其不然,後日必然懊悔,且悔之莫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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