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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地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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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沈。

雖然正宴還未開始,但兩大公爵的提前蒞臨讓宴會廳的氣氛熱鬧無朋。

廳外,後勤官史陀與閔迪思廳的總管頭大如鬥地對著名單清點馬車和禮物,與操著各色口音的車夫和侍者來回爭論。

廳內,隨賓客前來的近侍們往來不休,時不時因為主人的需要和他們的要求,與跟廳裏的仆人們發生爭吵。

基爾伯特不得不安排小醜、舞者和吟游者提前入內,奏起音樂,奉上酒食,以回報(分散)賓客們的熱情(註意力),據說還有不少未接到邀請而無法入場的人們也匆匆趕到了現場,想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碰碰運氣。

馬略斯則熟練而職業地居中協調,安排座位,管理仆人,同覆興宮派來的總管商量討論現場事宜,處理突發意外(比如某位下級貴族帶了不在名單上的六個女兒過來,又比如把唾沫飛濺、興奮地跟所有人絮叨“你曉得大名鼎鼎的北極星不?”的豪爾赫從國外來賓席重新安排到榮民敬老席)。

泰爾斯只能暗自叫苦,雖然身為閔迪思廳名義上的主人,他應該端坐廳中主位,靜候各位來賓,可是一來尊貴如國王也要出席今天的宴會,第二王子泰然安坐未免不妥,二來泰爾斯身份特殊歸國未久,急需建立良好的第一印象。

於是在璨星七侍與兩大公爵之後,泰爾斯不得不繼續拖著一大幫侍者和衛隊,按照馬略斯的安排和基爾伯特的指點(“殿下快來這兒,殿下快去那兒,殿下去哪兒了……”——泰爾斯的私下牢騷),在閔迪思廳中來來回回,迎接指定的重要客人,安撫因座位而不滿的來賓,對路上(無論真誠與否)的問候報以(肯定是虛偽的)微笑和回禮,以彰顯王室的風度體面,展現新晉星湖公爵的“熱情好客,親切得體”。

“殿下,您臉色真好,看上去很健康。”

東海領的鮑勃·庫倫公爵頂著一頭白發和大腹便便的身子,在兩個侍者的攙扶下,紅光滿面地向泰爾斯問候。

泰爾斯咳嗽一聲:

“歡迎您的到來,首相大人,很高興見到您也身體安泰。”

庫倫公爵一年四季,倒有三季常住永星城養病,不過今日一見,他富態依舊,憨態可掬,還是印象裏那個老好人似的王國不倒翁。

不,也不盡然。

泰爾斯向下瞥了一眼。

至少,他的肚子更鼓了。

“這可不,一得知您脫離了那些北方野蠻人的魔窟,我的病痛馬上就好轉了。”

東海領的守護者看著星辰三王的畫像,笑瞇瞇地道:

“天佑星辰,我可想死這座府邸了——以前這裏還開放的時候,我常來拜訪,卻不懂珍惜,反倒是現在老了,沒啥機會了,才感懷念舊。”

泰爾斯笑了笑,裝作沒聽懂公爵的言外之意,伸手示意,要禮數周全地陪伴他前往宴會廳。

“你一定會喜歡我的禮物的,我給你帶來了不少輝港岸邊特產的珍珠,還有東陸運來的香料茶葉布匹,各色好東西,絕對比南岸領產的要好,要知道,向東走的話,洋流和信風都站在我們這一邊……”

相比詹恩的言不由衷和廓斯德的疾言厲色,庫倫公爵的喋喋不休大概也在王國裏獨樹一幟,偏偏都是些正確無誤又好聲好氣的廢話,你還沒什麽話能反駁打斷。

放在以往,泰爾斯可能就當作例行公務,禮送了事。

但是現在……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不得不強行插進胖公爵慈祥溫和的自說自話。

“就在剛剛,來自麋鹿城的豪爾赫從事官,想把他主君的三個女兒介紹給我。”

庫倫公爵的腳步微微一頓,身上的太陽劍盾家徽微微一抖。

“女兒?”

他扶了扶腰間那串鑲嵌珠寶,卻不堪重負,眼見快被肚子拱斷的名貴腰帶。

“三個?”

庫倫公爵頓了一下,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泰爾斯,深深嘆息道:

“年輕真好啊……”

泰爾斯尷尬地笑笑。

但老公爵還在繼續,語氣滿是懷念:

“想想當年我也曾一夜三個……”

“妓館老鴇——咳咳,我是說,萊雅會所的女主人看在身份和小費的份上還要再加一個,但被我嚴詞拒絕了,畢竟落日有教導,我們身為貴族,要以身作則,潔身自好,禁欲克己嘛……”

老胖子打岔歪樓的本領,大概也是星辰一絕。

“當然,說起這個還是沒有你父親厲害,據說啊他曾經在紅坊街一夜大戰三十個……”

泰爾斯的臉越聽越黑。

他連忙打斷:

“不,麋鹿城不是那個意思,更不是一次三個,而是一次……”

東海公爵依舊笑瞇瞇地看著他。

王子嘆了一口氣,放棄了越描越黑的努力:

“關於這個消息,關於麋鹿城提親,您就沒有別的什麽要說的了?”

庫倫楞了一下,似乎在認真思考。

一秒後,他恍然大悟。

“噢!”

“真是抱歉啊,我的女兒們老早就婚嫁生子了,有的都當奶奶了。”

首相大人滿臉可惜:

“至於孫女輩,好吧,等我回去統計一下……嗯,還得花些時間畫像,最好是全身像,回頭再給您個名單……無論您看中了哪個,或者哪幾個……”

泰爾斯閉上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

當他再睜眼時,王子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公爵大人:

“埃克斯特的海岸線其實不短,海上疆域更是與我們接壤。”

“其中包括麋鹿城。”

庫倫公爵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他拍了拍侍從的肩膀,後者熟練地躬身後退。

泰爾斯心中一松。

有戲。

“無論再造塔還是冰川海,前者囿於嘆息山脈,後者苦於海岸結凍,都缺少良港。”

“唯有麋鹿城的伽德羅家族,他們手中握著僅有的麋鹿雙港,既連結內陸交通又擁有腹地城鎮,足以支撐遠航船隊……”

泰爾斯緩緩道出他的重點:

“有資格也有能力,揚帆終結海,與我們星辰……”

泰爾斯眼神一轉,話鋒突變:

“確切地說,是與您麾下的東海七港——分享東方航線的巨額利潤。”

東海公爵穩穩地直起腰,笑容可掬:

“您的地理課,學得還不錯?”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

“一個世紀以來,因為龍霄城空前強勢,麋鹿城處處受制:他們既渴盼英靈宮的支持,又懼怕國王的威嚴,在埃克斯特國內歷來安分低調,韜光養晦。”

庫倫晃了晃腦袋:

“在北地長大,也是有好處的?”

泰爾斯皺起眉頭。

裝傻。

但他沒有選擇。

他必須最大限度地利用起今天的會面。

王子選擇了單刀直入:

“然而今天,伽德羅大公卻主動派人出訪永星城,出席我的宴會。”

庫倫呵呵一笑:

“來向您提親議嫁,以示友好?”

泰爾斯搖了搖頭。

“他們此來,包括兒戲似的提親,多半是做足姿態,打探風向。”

星湖公爵目光一閃:

“待價而沽。”

東海公爵頓了幾秒。

等太陽劍盾的主人再次開口時,語氣裏已經少了那幾絲渾濁和油滑,取而代之的是警惕與精明。

“待價而沽……待誰的價?”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選擇起最妥當的措辭:

“公爵大人,您統治東海,經營光輝海灣,已有近半個世紀。”

“我相信,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答案。”

“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麋鹿城今天的舉動究竟意味什麽,利害何方。”

星湖公爵直直地望著庫倫。

胖胖的老公爵沈默著,精明的眼裏情緒不明。

老半晌,他才緩緩開口:

“努恩王去世的時候,可沒見他們這麽急……”

然而下一刻,庫倫公爵瞇起眼睛,面相狡黠:

“所以,一直以來為他們供運補給轉銷商貨,為他們的海上劫掠作後盾的龍霄城……”

“怎麽了?”

泰爾斯心中一嘆。

該死的老狐貍。

泰爾斯只得面無表情地把答案亮給他:

“自由同盟贏了。”

“倫巴……可能也要贏了。”

庫倫公爵大肚子一挺,做了個“啊哈”的恍然表情。

泰爾斯觀察著對方的表情,道出自己的所得:

“沒有了英靈宮的大力支持,麋鹿城就打回了北方佬的原型:商貨無路,劫掠無憑。”

“更重要的是:他們身後無王,心中無底。”

“陸道既塞,海帆必沈。”

庫倫深深皺眉。

努恩王去世之前,龍霄城用寬緊得當的手腕,時而慷慨,時而嚴厲,放利積威,限利加威,把倚靠著海疆通路,自以為是的麋鹿城,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而後者對沃爾頓家族的統治,也充滿了矛盾心理:既貪戀國王中央的大力支持,又心憂自己北地要港的獨立地位。

(“哼,既想著腆臉要飯,又不屑伸手遞碗,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兒!那個山羊胡子一沒底氣二不甘心,也就只配在信裏摳‘龍霄城國王’之類的字眼來冷嘲熱諷了,而你祖父看後只是哈哈大笑,然後為心虛的麋鹿城開放更多的補給,轉銷更多的商貨。”——裏斯班攝政某次為女大公講解北地歷史時,脫口而出的話)

但現在,他們的身後強援,不但早已無王,甚至搖搖欲墜。

泰爾斯斬釘截鐵:

“麋鹿城在海上的生意,必受影響。”

庫倫公爵沒有說話。

但泰爾斯靠近一步,聞著公爵身上滿滿的異國香料味:

“所以,您不必留情面,在伽德羅大公為國內政治焦頭爛額,舉棋不定的時候……”

泰爾斯心中一沈,默默回想自己的意圖。

在他們為是否該背棄龍霄城,轉投查曼王而猶豫的時候……

在他們待星辰反應表態,待黑沙領出價拉攏的時候……

第二王子果斷地道:

“主動出擊,先發制人,把我們自血色之年後,因國勢不敵而失卻的海上利益,把被北地人船隊分走的商路利潤……”

“全部……奪回來。”

庫倫公爵眨著小眼睛,一臉和氣懵懂的樣子。

“向那群腦門上有洞的、向那群自以為會劃船槳就能航海的北方佬證明:誰,才該是終結海上的老大。”

泰爾斯目光堅定。

他不知道今天的話有多少效力。

但若觀望到東海領哪怕一絲唯利是圖、落井下石的態度,那麋鹿城很快就會明白:

遠水不解近渴,未來不及當下。

縱然龍槍磨損,英靈黯淡……

但努恩王和龍霄城能給他們的幫助與支撐,無論多少個查曼王和黑沙領……

都換不回來。

“我相信,這十分符合東海領的利益。”

想到這裏,泰爾斯鄭重地看向東海公爵,把問候的話語還給他:

“良機已至,天佑星辰。”

話音落下。

東海公爵楞楞地看著星湖公爵。

略有驚訝。

像是第一次認識泰爾斯。

半晌,老公爵這才幽幽地按了按腰:

“嘖嘖,趁他病,要他命……”

“您還真是恨透了北地人,對麽?”

恨透了北地人。

泰爾斯微微一滯。

他放慢腳步。

泰爾斯想起曾經的面孔:先是大笑著引他入彀的努恩王,然後是冷眼向他舉杯的查曼王。

英靈宮裏各懷鬼胎,地位顯要的數位大公。

以及把他揍得四肢重傷,幾度垂死,甚至留下永久性殘疾的——隕星者。

想到這裏,泰爾斯轉了轉有些滯塞的左手腕。

幸好,他吃飯用的是右手。

“哼,你知道,這六年裏……”

心情不爽的泰爾斯下意識地磨了磨牙齒:

“我可算是恨死那幫……專喜歡欺辱小孩的北方大漢們了。”

東海公爵沈默了一會兒。

不知為何,庫倫看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公爵還下意識地瞥了瞥泰爾斯的屁股。

在被泰爾斯皺著眉頭發現後,庫倫尷尬地咳嗽幾聲,收回目光:

“可以理解,但是……”

“也許,你該把這事兒告訴陛下?”

“畢竟,東海領是星辰咽喉,關乎整個王國。”

泰爾斯心情一重。

他深吸一口氣,輕笑一聲:

“是的,我應該。”

泰爾斯望向一臉無辜的東海公爵:

“可我只是他的兒子。”

他認真道:

“而你卻是他的首相。”

“兼輝港城主,與整個東海領的領主。”

庫倫公爵沈默良久,方才回話。

但這一次,他已經不再是那副插科打諢,事不關己的態度:

“謝謝您的提醒,我會留意的。”

可東海公爵目光一轉:

“但為什麽?為什麽要說這些?”

為了……

報效王國?

泰爾斯收起這個蹩腳的理由,心中暗嘆。

“為了報答。”

泰爾斯的眼前閃過那個在群情洶湧時拍座而起,不顧一切保護星辰王子的窈窕身影。

他把思緒拉回到當前,對著東海公爵悠然一笑:

“多虧您當年在國是會議上幡然醒悟,毅然為我投票,我方有今日。”

“這就是我的報答。”

庫倫公爵抿起嘴唇。

幡然醒悟,這話說得……

“小心喏,殿下。”

他依舊笑瞇瞇地看著泰爾斯,拍拍後者的肩膀,就像看著心愛的子侄,有意無意地道:

“閔迪思廳可不像覆興宮,這兒地毯很新,每走一步……”

“都滑得很。”

泰爾斯一陣沈默。

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生死未蔔的小滑頭。

但下一刻,他眼前冒出的,卻是那位領著癡傻的兒子,頂著異樣的目光,依舊倔強地走進閔迪思廳的埃莉諾夫人。

小小鐵刺。

“但這就是我們家族的傳統不是麽?”

泰爾斯回過神來,輕聲道:

“莫說地毯只是滑了……”

他擡起目光。

“就算它下面藏有萬千鐵刺……”

泰爾斯露出笑容:

“我也得神色不改……”

“信步從容。”

此話一出,東海公爵倒是眼前一亮。

庫倫公爵哈哈一笑,揚手讓侍從上前,卻擺手拒絕了泰爾斯的陪同。

“至於他們的提親,殿下,可要記得,縱然是北方……”

庫倫公爵揚長而去,渾不在意:

“女色也依舊傷身哦。”

聽著對方另有所指的話語,泰爾斯內心一沈。

小滑頭。

他望著庫倫公爵遠去的背影,默默出神。

現在……

我能為你做的事情……

就只有這麽多了。

“哇哦,所以那個北地人說要給您介紹大公的女兒,是認真的?”

多伊爾湊了上來,為泰爾斯披上披風。

泰爾斯拉好披風,心不在焉,嗯哼了事。

d.d撇了撇嘴:

“殿下,你知道,璨星七侍裏有個說法:千萬別娶北地女人。”

泰爾斯慢慢往回走,疑惑道:

“怎麽了?”

多伊爾聳了聳肩:

“據說‘野馬’巴尼家族就是這樣敗落的:當年,老太太小鐵刺的小兒子固執地要娶一個北地女人,小鐵刺堅決反對但沒用。最後,他們把他革出了族譜趕出了家門,但這女人帶來的詛咒依舊連累了家族——看看巴尼的現在。”

固執地要娶一個北地女人……

連累了家族……

看看巴尼的現在……

泰爾斯一陣心塞,不悅地道:

“你怎麽不看看你們自己?”

興許是王子的語氣太過嚴厲,多伊爾嚇了一跳。

哥洛佛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把想拿笑料給王子解悶,卻吃了一鼻子灰的多伊爾擠到身後。

難不成……

多伊爾郁悶地走在後面。

殿下在北地待了六年,還真看上了某個……

北地女人?

我的天,那老爹交代的任務怎麽辦?

要知道,作為守財奴吝嗇鬼的老爹,這次可是許諾了他好多零花錢啊!

就在此時,廳門外傳來低低的騷動,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

泰爾斯轉眼望去,悚然一驚。

一個沒有忠誠的侍從跟隨,只有警惕的守衛陪同的孤獨男人,緩緩踱入廳門。

他雖然身著華服,氣勢非凡。

卻形單影只,暮氣深沈。

隨著那個男人而來的,還有金屬的窸窣作響。

在優雅華貴的閔迪思廳裏格格不入,分外刺耳。

不明就裏的人們議論紛紛,略知一二的貴族們噤若寒蟬,但他們都下意識地為新客人讓出一條通路。

馬略斯收到回報,匆匆從內廳趕來,正好看見這位特別的客人。

守望人皺起眉頭,望著慢慢走近的客人,目光聚焦到對方的手上。

那裏,鎖著一副色調深沈,帶著拖地鎖鏈的……

鐐銬。

客人擡起頭,露出一副瘦削滄桑的臉龐,以及一臉拖到胸口的胡子。

他目光癡癡地望著眼前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閔迪思廳。

馬略斯快步上前,示意衛隊的人將他趕緊帶進門內,以避開無數好奇的目光,同時按住領著客人進來的刑罰官,格雷·帕特森。

“格雷,這是怎麽……”

“他不肯。”帕特森趕著回答,也是一臉惱怒和無奈:

“我們好說歹說都沒用,他堅持要戴著鐐銬出席晚宴。”

刑罰官狠狠道:

“還有那臉胡子也是……”

馬略斯看著神思不屬的客人,望著那副令人頭疼的鐐銬,表情凝重:

“你們不會強硬點兒?”

帕特森為難地搖搖頭:

“陛下交代過,他要參加宴會,臉上不能有傷。”

“很難。”

馬略斯不爽地輕哼一聲:

“找塊布給他蓋上,直接領到席位上……”

“時間一到,就送他回去。”

帕特森點頭應是,轉身看向新客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瓦爾大人,歡迎來到閔迪思廳,請跟我來……”

但默默不語的新客人卻在此時發聲了:

“當你的家族還興旺的時候,托蒙德·馬略斯……”

馬略斯面色一動,轉身面對客人。

客人的聲色明明雄壯深沈,卻語氣似沈屙多年的駑馬,聽著垂垂老矣,毫無生機:

“你父親,曾為了你求娶亞倫德家的女兒。”

馬略斯輕輕皺眉。

“他大概以為,諾蘭努爾將最終繼承家業,而我弟弟與兩位王子私交甚篤,無論誰為國王,北境公爵都將炙手可熱。至於你們,有了位至公爵的姻親臂助,在璨星七侍中自然地位更高。”

此言一出,負責押守客人的衛隊們紛紛一僵,他們試探地望向長官。

馬略斯只是略略一頓,就換上笑顏,禮貌地看向這位奇怪的客人。

客人淒然一笑,舉起雙手,帶動金屬鐐銬與鎖鏈再一次響動,混雜在耳邊隱約的歡快樂曲裏,像是一抹冷色註入春景畫中。

“現在……看看我們。”

“一家,成了戴鐐銬的囚徒,”男人緩緩擡頭,看向馬略斯,又看看閔迪思廳,嘴唇的翕張帶動灰白胡子的聳動:

“一家,成了看枷鎖的守衛。”

看枷鎖的守衛……

馬略斯眉毛一緊,強迫著自己不去在意對方的弦外之音:

“公爵大人,我們已經在宴會廳裏為您安排了席次……”

但客人的話帶著積壓多年的威勢,似乎總能恰到好處地打斷他:

“你知道,很多年前。”

華服男人出神地看著閔迪思廳的布局陳設:

“我的兄弟也跟你一樣,身為光榮的王室衛隊,他也曾經站在這裏,盡職盡責,守禦著這座賢君府邸。”

“而我則無數次經過花園,看著那個瘋姑娘向我跑來。”

滄桑男人放下鎖鏈,眼神迷茫:

“現在,閔迪思廳重開。”

“我的兄弟,卻身影不再。”

馬略斯沒有說話。

男人輕哼一聲,擡頭看向高處的星辰三王像,眼中色彩漸濃。

雜種王,人妻王,爛債王——男人這麽想著,不自覺地翹起嘴角。

但幾秒後,男人的目光變冷。

“而他不是我唯一失去的兄弟。”

他望著星辰三王,不屑地道:

“不是。”

馬略斯沈默了一會兒,最終呼出一口氣,看向他的屬下。

“走側門,將公爵大人‘請’進宴會廳,記得低調點,當然,也‘客氣’點兒。”

他語氣冷峻,目光嚴厲。

刑罰官帕特森體會到長官的意思,一路上受夠了氣的他揮了揮手,衛隊裏的兩人面色一冷,就要上前鉗制住男人。

但男人卻猛然轉身,須發怒張!

“我是亞倫德的子孫,寒堡的主人,星辰王國的北境守護公爵!”

“而我看到老胖子的馬車了,他就是從這裏進去的!堂堂正正!”

他在那一瞬間所散發出的威嚴,讓周圍的人們不由皺眉。

亞倫德冷冷地看著馬略斯:

“如果你的主子要向王國證明我還在呼吸,證明他沒有趕盡殺絕,那至少,他應該尊重公爵的地位。”

馬略斯目色一冷。

就在此時。

“馬略斯!”

年輕但溫和的嗓音響起,泰爾斯從另一個側門處走來,對守望人點點頭:

“我來就好。”

“你們都下去吧。”

帕特森警惕地看向馬略斯。

馬略斯頓了一下,看了看泰爾斯身後的哥洛佛和多伊爾,這才向帕特森點點頭。

“如您所願,公爵閣下。”刑罰官向泰爾斯鞠了一躬,帶著衛隊退到一邊。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走向新客人。

“好久不見,瓦爾公爵。”

從泰爾斯現身開始,客人的目光就鎖定在了閔迪思廳年輕的主人身上。

他癡癡地打量著星湖公爵的身形,先是驚訝,隨後釋然。

“所以你回來了。”

瓦爾·亞倫德——六年前陰謀敗露,鋃鐺入獄的北境公爵帶著覆雜的目光望著第二王子:

“埃克斯特怎麽樣?”

怎麽樣?

王子看著對方的樣子,緩緩嘆息:

“風霜酷厲,難撼其堅。”

而泰爾斯也在細細打量著瓦爾,他不禁註意到,瓦爾曾經雄壯的身形消瘦許多,胡須絡腮。

不知怎麽的,他突然想起還在白骨之牢裏時,屬於災禍之劍的約什說過的話:

【這就是監禁對一個人產生的影響……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多強大。】

【他們永遠迷失在孤獨的虛空裏,再也回不來了。】

泰爾斯的目光在眼前聚焦。

以前,那個慷慨激昂,豪情壯闊的北境公爵……

不在了。

瓦爾沈吟了幾秒。

“倫巴,他怎麽樣了?”

倫巴。

泰爾斯心中一沈。

當年,瓦爾究竟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與還只是黑沙大公的查曼·倫巴會面,攜手合作的呢?

六年後,兩人境況迥異若此,不知他心中何想?

“風霜酷厲,”王子輕聲開口,回答一字不差:

“難撼其堅。”

奇怪的問答之後,瓦爾沈默了。

但他隨即輕聲一笑,舉步向前,輕車熟路地走向宴會廳。

就像回家的游子。

帕特森和隸屬刑罰翼的衛隊們立刻跟上。

但瓦爾走到泰爾斯身側,卻停下了腳步。

哥洛佛和多伊爾緊張地向前,想要隔開公爵與王子,卻再次被馬略斯按住。

“謝謝你。”

泰爾斯微微一驚。

消瘦的北境公爵看也不看泰爾斯,只是悄聲道:

“有人告知我了。”

“六年前,你在埃克斯特人的地盤上,為我女兒做的一切。”

在埃克斯特人的地盤上……

米蘭達?

泰爾斯想起龍血之夜,想起那位清冷的女劍士,心中感慨。

身陷囹圄的公爵面無表情地扭頭:

“只是,請再幫我個忙。”

只見瓦爾面色晦暗:

“別娶她。”

泰爾斯頓時愕然。

“若果你不得不娶。”

瓦爾輕哼一聲,像是輸掉所有籌碼後,看透一切的絕望賭徒:

“也別在她肚子裏留下種。”

泰爾斯臉色一紅,立刻調整好表情。

“米拉,她早年不幸。”

只見瓦爾望著天花板,淒涼地道:

“早已看夠了血色。”

泰爾斯聽到這裏,神色一凜。

一秒後,看著眼前滄桑孤苦,如暮年老人的北境公爵,泰爾斯心中嘆息:

“我答應你。”

瓦爾笑了,他垂下頭,滿是皺紋的臉上彎起弧度:

“謝謝。”

“你跟他不一樣。”

“你還沒有……變成他。”

跟他不一樣。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心有所悟。

他想起來,在刃牙營地分別之前,王室衛隊的前任守望人,刑罰騎士,薩克埃爾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這讓一個晚上都頂著笑臉迎來送往的泰爾斯意識到:眼前這個滄桑瘦削,對一切渾不在乎的男人,可能是這個處處歡聲笑語的夜晚裏,唯一會對他說實話的人。

“也許吧。”

泰爾斯強笑著回答,多少希望自己的話,能給人生無望的對方一點安慰。

但瓦爾搖了搖頭,笑容絕望而諷刺:

“就像當年,他也以為,自己跟這裏的主人不一樣。”

泰爾斯面色一動:

“什麽意思?”

瓦爾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過頭。

他望著廳外的嘈雜與熱鬧,看著人來人往,門庭若市,一派興盛景象的閔迪思廳:

“你看到了嗎?”

北境公爵望著眼前的絡繹盛景,聽著靡靡絲竹,在頭頂那盞璀璨奪目的不滅燈照耀下,像是看到了另一副風景,久久才微笑開口:

“這一幕……”

“地獄的盛景。”

地獄?

泰爾斯不由蹙眉。

瓦爾環顧著四周,面色如癡如狂:

“有人虛情假意,粉飾太平;有人催眠自我,自欺欺人;有人心藏不忿,強自忍受;有人看透世情,冷眼旁觀。”

“濃濃黑夜的燈火之下,所有人都佯裝快活,其樂融融。”

他的冷笑漸漸變多,帶著令人心寒的意味:

“渾不知皆已身在甕中。”

“烈火烹油。”

馬略斯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

泰爾斯的面色冷了下來。

回想起回到星辰後的經歷,他的心情莫名沈重。

他知道,他跟北境公爵的談話要結束了。

泰爾斯知道,他知道公爵說這些話意欲何為。

就像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一樣。

而他不會輕易動搖。

但是……

泰爾斯輕咬牙根。

瓦爾低下頭,嗤笑一聲。

“小子,你跟當年的我很像。”

泰爾斯心中一動:

“像?比如?”

“比如……”瓦爾接過他的話頭,目光迷蒙:

“比如看上去,你們關系深厚,利益一致,榮辱共擔,正當其時。”

“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對立為敵。”

正當其時。

泰爾斯不由得想到之前,帕特森子爵對他所說的話。

【王國年少,正當其時。】

“可只有你自己知道……”

瓦爾的話語變得深邃起來。

猶如大霧中尋路的旅人,不見前途,空餘虛妄:

“眼前乃絕壁千仞。”

“身後是深淵萬重。”

就在此時,廳外再次傳來不小的喧嘩與騷動。

廳內的所有人紛紛一動,早有預料的他們,心知要準備迎接下一位重要人物。

然而這一次,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嚴厲肅殺的喝令聲,混雜激動的嘈雜聲,全在同時傳來,分辨不清……

馬略斯略一疑惑,隨即色變。

直到一道布滿威嚴,氣勢十足的傳令,帶著不容違逆的意味,則如天降神諭,遠遠傳來,穿透墻壁:

“以星辰王國的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

泰爾斯思緒一空。

在場的人們則齊齊色變。

廳外傳來許許多多的悶響。

“以及至高王後,柯雅·璨星之名——”

傳令官的嗓聲遍傳廳內。

無論是宴會廳裏的歡快樂曲,還是走廊上侍者間的激烈爭辯,甚至是遠處不時傳來的悠悠馬鳴,都在這一刻黯然消聲。

萬籟俱寂,唯餘燈光閃爍。

“臣民們……”

呼吸的權力,在此刻全部讓渡給那個威嚴無邊的聲音:

“向你們的國王與王後陛下——”

“行禮!”

傳令官的喝令音盡而落。

卻回蕩不休。

驅散不去。

下個瞬間,馬略斯,帕特森,哥洛佛,多伊爾……

無論是王室衛隊還是侍從仆人,不管貴族官僚還是普通平民,在場的人們全都下意識地調整身姿,屏住呼吸。

所有人退到一邊,讓開道路,凝重而尊敬地轉身看向廳外的方向。

他們單膝下跪。

手按胸口。

垂低頭顱。

仿佛這是生來就有的本能。

不可動搖。

習以為常。

唯有泰爾斯,他呆呆地站在不滅燈下,在星辰三王的註視下,望向廳外深沈的黑暗。

“而你無路可退。”

不知不覺中,瓦爾公爵的清冷嗓音與鐐銬聲響,同時從他的身後傳來,鉆進他的內心:

“唯有驚鴻一躍。”

“奮力一搏。”

傳令官的喝令與北境公爵的聲音同時縈繞,交錯不休。

心思紛亂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幾秒後,他艱難地退後一步。

屈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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