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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疾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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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朝大夫是真的沒救了。楚秦任何一國一統天下他們都不服,天下只能由齊國來統。可惜的是,齊國在平陰大敗,再也沒有一統天下的資本,唯一的指望便是楚秦兩國河蚌相爭,齊國漁翁得利。既然做著這樣的夢,自然不可能此時派兵援楚。

田合如實相告,屈光全身冰涼,他做了十年的遣齊使臣,在最要的時刻卻沒有說服齊國襄助,實在是有辱君命。他的臉越來越來越黑,身形也有些搖晃,田合於心不忍又嘆了口氣,道:“若是屈子不棄,我倒有一計,不知……”

“請大夫賜教。”屈光發黑的臉回轉一些血色,但仍舊慘白。

“齊軍十萬,然王卒之外,餘者皆即墨之卒也。”田合說的很慢。其實他也是沒怎麽想好,不知該如何建議。停頓一會他才道:“十月收粟,此時士卒皆在鄉裏,若屈子使人相告,言楚軍將於秦軍決於大梁,此戰敗,天下皆墨;此戰勝,秦人必亡,或可得即墨士卒之助……”

“啊?!”屈光饒是有心理準備也大吃一驚。“我乃楚人,齊秦相盟,訪友只能夜訪。我何以告齊軍士卒楚秦冬日將決於大梁?我又不通齊語;我若白日立於大市街道,必逐。”

屈光越說越覺得田合這是在異想天開,說的一切全都不現實。尤其是他楚人的身份,齊人畏秦如虎,白日都不敢讓他在即墨城活動。

“屈子輕我齊人乎?”田合長嘆下問了一句。問完想到這不是屈光的錯,正朝大夫反反覆覆,玩弄心機,蠻直的楚人又怎麽會看重齊人?他搶在屈光回答之前道:“屈子乃楚人,正因屈子乃楚人,立於齊地何人敢逐屈子?

昔年臨淄之戰,戰後齊人傷者楚軍悉數醫治;拔城後一無所求,只要我齊國變法,開外朝準庶民為我齊國國人,此皆仁義之舉也。

平陰大敗,齊秦會盟,兩國以濰水為界,齊人多不願為秦民,遷於即墨膠萊之地。若非楚國運糧相救,又贈楚菽種之,齊國早已餓殍滿地。前月正朝背恩忘義,卻將百萬楚菽予秦人為種,道路皆罵。

大夫只要在即墨大市大呼:‘今冬楚軍將與秦軍戰於大梁,覆者關東皆亡。天下有難,齊人當救!’以我齊人剛烈豪俠之性,必欣然而往之。”

“真可如此?”屈光還是不敢相信,他平日接觸的是齊國貴族,根本不了解齊國庶民。

“屈子不知我齊人也。”田合剛才說話時聲音越說越響,胸口也接連起伏。他雖氏田,可田氏是齊人嗎?田氏明明是陳人啊!“若屈子明日能著楚服、戴楚冠於大市中疾聲相告數日,言願率齊人赴大梁與秦軍一戰,我齊人必當雲集……”

“可穆陵關……”屈光無法想象自己站在即墨大市呼喊的場景,他又想到了穆陵關。齊軍正扼守穆陵關,與關那面的魯師對峙。

“不必從穆陵關入楚,溯濰水往南兩百餘裏,便可入楚之瑯琊。”田合道。“即墨庶民懷德思義,得聞此事必隨屈子而去。正朝大夫畏庶民久矣,不敢相阻。”

田合再一次向屈光解釋齊人絕非屈光心中的齊人,然庶民二字卻讓屈光有些顧慮。以楚人的習慣,他這樣在大市之內召集齊國庶民實屬不該,不僅僅是讓齊國難堪,他這樣的身份也不該做這樣的事情。如果以後大家都站在大市裏狂喊一通,聚民為軍,天下必將大亂。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搖頭,“此事不合禮儀,不可行也。”

“唉!”田合看著屈光頭上的楚冠哀嘆,時日至今,楚國貴族仍然迂腐而不知變通。“我話已至此,屈子若要救楚,又或要救天下,必行此策。你於大市疾呼三日,五日後出即墨返楚,必有數萬齊卒相隨。

齊人不善戰否?非也!我齊人善戰也。然彼等日日食不果腹、衣不遮體,不為工奴即為家奴,此何以戰?何以戰?!”

激動中,田合背叛了他的姓氏,吐出齊人不善戰的根源。田氏得國並不正,故而對齊人百般束縛;呂氏當年封於營丘,那是作為周人深入東夷之地的前哨,曲阜才是周人真正的據點。如同趙國遷都、胡服、分國、政變那樣的周化與反周化,齊國在齊桓公之前,齊國親周的君王與背周的君王也是反覆君位,內亂不止。

田合的感概屈光又怎會不了解,楚國的幸運之處是沒有被商人以征服,也沒有被周人征服,自然不會被秦人征服。如果楚人也和東夷一樣被人武力征服,那就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稱呼,消失了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微微的走神後,屈光再想田合所說之計,他還是搖頭:“此事不合禮儀。齊人非我楚人,我豈能於大市之上疾呼相召?”

“屈子便不能為我齊人計?”田合只能換一種說辭。“此戰勝敗亦事關我齊人之福祉,並非只為求楚。今之齊國,惡秦久矣,卻無一人振臂大呼而反秦,以至於群龍無首。請屈子救我齊人!”

因為是求人,田合對著猶豫的屈光大拜頓首,屈光連忙將他扶起。“大夫何苦求我?大夫便不能振臂大呼,率眾反秦?”

“我?我氏齊啊!”田合指著自己的腦門,他恨不得換個姓氏。“屈子是楚人,楚人於大市大呼率人而走,秦人怨楚也。若是我大呼率人而走,我乃氏田,豈非我齊國背齊秦之盟?”

“我……”屈光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很清楚這樣做是不對的,有違楚國的傳統,可田合的最後的言辭又打動了他,這是在救齊國。如果是為己,當恪守禮儀,不得行小人之舉,於他國‘偷盜’士卒,但這是在救齊,這就不是‘偷盜’了。

思索著田合的計策,屈光一個晚上渾渾噩噩,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睡著,待道旦明時分被仆人喚醒,枯坐於床好半響也沒下床——為己與救齊之間實在太難區分界定,即便他懷著救齊的心去大市呼喊,也會有人說他是為救楚而呼喊。

屈光沒下床仆人只能端著水在一側站著,等了一刻多鐘還不見屈光下床,他放下水盆進言道:“小人行於街市,齊人見我身著楚服,皆愛我也;市齊貨,賣者或不受銀幣,或只收一錢。小人曾聞,盛飾入朝者不以利汙義,砥厲名號者不以欲傷行。大夫若畏人言,可盛飾而入市。”

“盛飾而入市?”看著自己的仆人,屈光若有所思,最終點頭道:“諾,便盛飾而入市。”

以屈光的身份,最榮盛的服飾莫過於朝服了。一個身著朝服、頭戴楚冠的貴族前往即墨最繁華的大市疾呼,他很難想象齊人會有什麽反應,他們不會聽不懂吧。天色已亮,立乘在戎車上的屈光如此想到,從出驛館起就一直跟著他的齊人此刻被他遺忘了。

與天下所有城邑一樣,即墨大市也在王城後方,位於城市的中心。這雖不是摩肩接踵,揮汗成雨,揮袖成雲的臨淄,但也是人山人海,商肆毗連。一輛戎車、一名身著朝服的貴人要入市,大市門口的市吏不知該攔下還是不該攔下。等他們想攔下的時候,馬頭已經過了關卡,擠在入市的人流中。

戎車、朝服惹起市吏的註意,自然也讓齊人和商賈註意。商賈與庶民不同,庶民只知道車上站的是一名貴人,商賈卻知道戎車上戰的是一名楚國貴人。一名楚國貴人為何會出現在即墨大市,商賈站在肆口,不明所以的看著。

戎車上的屈光也註意到了他們的目光,隨著他們的張望,市場上的庶民也向他張望。除了張望,一些商肆還將一些贄禮放在戎車後方。一肆如此,肆肆如此,結果戎車越走越慢,走到肉肆的時候,就再也走不動了。屈光不假思索對四周揖禮,準備疾告。

看到他對四周揖禮,幾萬人的大市立即安靜了下來,只有若有若無的牛羊叫聲。這種瞬間的寂靜使得屈光不知如何開口,然而四周之人全看向他,他們知道他要說話,全等著他的聲音。

“鄙人屈光,楚臣也。”屈光忘了用雅言,說的是齊人全然聽不懂的楚語,四周的齊人還是看著他,一動不動。“弊邑楚王決意今冬與秦國戰於大梁……咳咳…咳咳……”

說著說著,屈光發現自己說的竟然是楚語,想換成可能被齊人聽懂的雅言卻怎麽也換不回來,他似乎只能發出楚語。大市內的齊人還是木偶一樣站著,直到肉肆裏一名身穿羊裘的羊屠擠開人群,站在戎車下大聲說話。

“各位鄉裏,這是楚國大夫屈光,他奉楚王之命來我齊國。”羊屠說的也不是齊語,說的是即墨方言。他說話時幾萬雙眼睛全盯在他身上,聽他說車上的是楚國大夫,大市內當即起了漣漪一樣的波動。

“是楚人啊?!”無數人在說道,而後又有人無數人答話。“是楚人。是楚國的屈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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