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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辭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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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大司馬府的三省?”熊荊看著淖狡。兩人離得太近,熊荊忽然發現淖狡變得陌生,頭發花白,眼袋深重,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雄壯的說話氣勢像荊弩發射的楚國大司馬了。

“臣以為秦人缺糧,當以不攻秦人為善。”熊荊的註視下,淖狡頭低的更低。

“秦人缺糧必將攻我。與其秦攻我,不如我攻秦。”屯兵日久,雖然衣食無憂,還解了大梁的圍,但是士氣依舊在不斷下降,王翦緩戰的目的正在一點點達到。

“然破舟之炮數日才造一門,如今僅造八十餘門,大軍如何橫渡逢澤?”淖狡問道。“不掌水澤,秦人舟師可擊我之後,斷我糧道。”

一艘樓船需要二、三十門火炮,控制逢澤牧澤最少要十艘以上的樓船。如果不動用二十艘炮艦上的艦炮,短短一年鉅鐵府根本生產不了這麽多火炮。而動用海舟火炮,先不說避遷舟楫的安全可能無法保證,即便動用了海舟上四百八十門艦炮,也沒辦法保證楚軍側翼的安全。

水淹之後的大梁是鴻溝這條枝椏上結出來的果實,淹沒了以大梁為拐角點、鴻溝夾角內的低窪土地。這根枝椏的西面還有兩顆果實,一是體積最為碩大的圃田澤,它的面積比大梁這片水域還要大,在圃田澤以東,有中牟邑;另一顆則是魏韓長城西面的榮澤,榮澤比大梁水域稍小,它的西面是榮陽城。

啟封在大梁水域之南,沙海在水域之西北。啟封要前往沙海,要麽直接乘舟楫橫渡水域抵達沙海;要麽呢,只能取陸路於大梁水域與圃田澤之間的陸地,再橫渡比以往更加寬大的鴻溝和引黃河水而來的陰溝。

秦軍戰舟近千,水路前往沙海毫不現實,只能陸路前往沙海。陸路的問題在於一東一西兩顆果實的包夾。只要願意,秦軍完全可以在楚軍離開後通過水路迅速搶占啟封,切斷楚軍陸路糧道。而如果駐守啟封,那又勢必要分兵,救還是不救是一個問題。

不顧後方和糧道進攻沙海可以,但以王翦油滑的風格,秦軍十有八九會撤退。可如果王翦死頂在沙海以及沙海以北的諸水——大梁西北河道極其覆雜,東西橫向流經的四條河流中,最南的是鴻溝,它從西面而來,在大梁城內拐了一個幾乎是九十度的彎轉向南方;鴻溝的上方是南濟水,南濟水從圃田澤北端往東叉出,在大梁城北流向東方;南濟水的北面是北濟水,北濟水從榮澤往東伸出;最北的是別濮水,別濮水從黃河往東叉出。

四條東西流向的河流,兩條南北流向的河流:十字溝和陰溝。最西面的是筆直的十字溝,十字溝南端接圃田澤,但位置在南濟水以東。也就是說,十字溝與南濟水在圃田澤以東、鴻溝以北交匯;北端接黃河,但在別濮水接黃河處的下游,也就是說,十字溝與別濮水在黃河以東交匯。

陰溝在此處呈一個‘┒’形。在別濮水和北濟水之間從黃河往東叉出,與十字溝交錯後又流了一段路程,越來越靠近北濟水時才近似九十度拐彎,貫穿北濟水、南濟水與鴻溝匯合在大梁西面的鴻溝。

沙海大營在鴻溝以北、陰溝以東、南濟以南。因為大梁南面水域堵住了最近的去路,前往沙海大營必須先南北橫渡鴻溝,再東西橫渡陰溝。如果秦軍撤退,楚軍追擊,那要南北橫渡南濟水;如果秦軍撤退不是往正北方向,而是往西北方向,則要再一次東西渡過陰溝。

如果秦軍繼續後撤,那楚軍又要南北橫渡北濟水;如果秦軍不是往正北撤退,而是往西北方向,那又要東西橫渡十字溝以及此處已是東西流向的陰溝。但秦軍撤到這裏,後方也就只有黃河了。

作戰司計算認為,不包括黃河在內,楚軍最多要渡過七條河流,才能迫使秦軍退到黃河以北。王翦最可能的做法是沿諸水之畔設置七道防禦,同時搶占啟封,切斷楚軍的水陸糧道。如果楚軍實在追的急,則可能索性搗毀陰溝兩邊的堤壩,讓大梁西面也與大梁四周一樣泛濫。

淖狡的話讓熊荊想起上次議戰時酈且的這個判斷。楚軍身著沈重的鉅甲,一旦決堤,幾萬人很可能就要沈在水底。即便水不會沒頂,面對戰舟上的秦軍也無法抵抗。

“只能坐等,若之奈何?”腦子裏閃現水沒至胸口的楚軍士卒被秦軍戰舟青銅撞角無情撞擊,熊荊嘆了口氣。他不喜歡這種等待。淖狡說去年如果不攻入關中如何如何,他則認為那是楚軍攻入關中太遲,太遲是因為硫磺到的太遲,沒有足夠的火藥楚軍只能止步於秦嶺以南。

秦國如果缺糧,百萬石土豆運入秦國並不能短時間改善秦國的災情,可以改善災情的時候,秦楚之間的決戰早就結束了。正因如此,熊荊判斷秦國並不缺糧,最少秦軍不缺糧,王翦引而不發,除了打消楚國的士氣,或是在醞釀著什麽新的武器,比如火藥。

“大王真要攻秦,或可等到冬日。”淖狡沒有熊荊這樣強烈的進攻欲望,他只想把秦國拖死。

“冬日?”秋日已過一半,馬上就是冬日。

“然也。”淖狡道。“而今我軍火炮不足,強攻秦人險矣,不如等到冬日。今冬必冷,諸水冰封後,秦人不可再於諸水設備為防。”

淖狡提出了他認為最可行的方案。按照這個方案,攻秦可能要拖到援夕之月,那時候已是臘祭。想到臘祭熊荊立即想到了妻子,這個冬日她又要一個人產下孩子。

“大敖……”淖狡看出熊荊在走神,等了一會才小聲的喊了一句。

“大敖,諸臣請辭也。”謁者匆匆上階在堂外相告,散朝後朝臣們一起來到路門之外請辭。熊荊起身走出明堂,階下一幹人擡頭巴望著,希望他說些什麽,可惜熊荊硬著心腸揮袖,大喝道:“走!”

“大敖珍重!”昭黍等人大喊。其餘人也大喊道:“大敖珍重。”這才擦淚離去。

熊荊站在高臺上看著他們離去久久不語,等見他們出了王城,又匆匆入堂,從西面總章的一間狹室拽著樓梯往上攀爬。木制的宮室拆掉後,宮室全是混凝土所造。混凝土柱比木頭更堅固,當時為了凸顯大王的威儀,正寢拔高了數丈,成為僅次於太社和太廟的建築。

熊荊很快爬上了四阿重屋的屋頂,因為正寢位於南北軸心上,這個位置剛好可以看到王城的南門,也能看到壽郢的城門。群臣此時大部分出了南城門,消失不見,可一會他們便走出城墻的遮擋,出現在肥水之上,他們將從郢蘆運河駛出長江,抵達朱方。

幾十名朝臣連同他們的家人仆臣,總共不過百餘艘舟楫,然而加上壽郢城內的工匠和郢都的童子,帆影塞滿了肥水。載有群臣的舟楫混入一眼看不到頭的舟隊,稍一眨眼就分不清楚哪些是他們,哪些是工匠,哪些是童子。

“大敖。”老長姜和淖狡也爬上來了,長姜手裏拿著一個陸離鏡。

熊荊沒有接陸離鏡,看著肥水上無數的舟楫一邊搖頭一邊哀嘆:“還是我無能。”

“大敖豈出此言?”淖狡與長姜一同吃驚,後面追上來的史官聞言也大力搖頭。

“若非大敖,楚國早亡矣!”倚憲大聲道。

“天下傾覆之勢久矣,大敖豈能引以為罪?”左史燭湧也道。“只惜先君懷王為秦人所囚,不然楚國何至於此?亦因如此,我楚人拼盡二十多萬士卒,亦未能挽回天下大勢。但若趙人少一分私心,多一分公義,趙國何亡?但若齊人少一分私心,多一分公義,秦國何存?”

“天下大勢豈非我楚國一國所能挽回?”倚憲道。“列國合縱皆不成,爭割地而賄秦,天下胡不亡?天下該亡!”

倚憲老邁,越是老邁看問題就越是深邃。熊荊聽道他最後憤喊‘天下該亡’,身軀不自覺一震。

“大敖幾變天下之勢,然此時天命在秦不在我,人豈能勝天?”倚憲再道。“臣請大敖明年春日也遷於蓬萊,以待再起。”

“楚地子民怎能輕棄?”熊荊想都不想便拒絕了。“秦人滅國,這一輩楚人當戰死,下一輩楚人會為我等覆仇。”見倚憲不忍,他笑道:“死有何難?不過一瞬;難的是茍活,那是一世。”

熊荊第一次對臣下透露出死志,連淖狡也顯得很吃驚。

“可、可……”倚憲已不知道如何勸誡了,倒是長姜說道:“敖後念大敖也。”

“她?”熊荊想起了妻子,笑起的同時又堅定的搖頭。“她若真是敖後,便當以我戰死為榮,以我返郢為恥。”

有什麽樣的妻子,便有什麽樣的孩子;有什麽的孩子,便有什麽樣的部族。熊荊相信妻子會為自己自豪,而不是哭泣。淖狡等人聞言錯愕,他們站在正寢四阿重屋的屋頂上,看著熊荊的笑容全然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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