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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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頻陽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頻山;頻山之所以叫做頻山,那是因為此處早迎朝霞,晚送落日,終日朝陽,所以叫做頻山。王翦便生於此地。

秦軍大敗,大王深夜急召王翦。為求保密,領了王命的趙高只好讓自己的弟弟趙成,女婿閻樂帶著召節急赴頻陽。然而等他們趕到王翦所在裏閭時,王翦病了。

“王將軍、王老將軍寢疾?”趙成沒有兄長的七竅玲瓏,不懂王氏族老的意思。

“王老將軍既病,我等更當探望,請族老準允。”閻樂臉白貌俊,能說會道。他眼睛轉了一圈口風就變了,絕口不提急召之事,好像他和趙成兩人是專程來看完王翦似的。

“這……”能留在後方不上戰場的人,只些六七十歲的族老。活到這個年齡很多事情都很通透,見謁者一心要見王翦,族老也不敢阻止,只道:“將軍寢疾已久,我慮貴人見之染疾……”

疾病是會傳染的,尤其是晉陽瘟疫只是得到控制,仍未完全撲滅,趙成聞言神色立即一變。閻樂見此只能硬著頭皮道:“弊人不懼,願見王老將軍。”

一個長寬十數丈的院子,一間四步見方的昏暗內室,室內跪在一名老奴。沒有高臺,沒有明堂,甚至連帷帳都沒有,這便是大秦將軍王翦的家。閻樂履都不用脫便入了這狹小的內室,他隱約看到一個人仰躺著床上,因為昏暗看不清王翦的臉。

倒是王翦被老仆攙起半個身子,他劇烈咳嗽好一會才道:“謁者前來……,奈何老夫寢疾,不便……咳咳不便親迎……”

王翦說著話,閻樂不管他是真病假病,急道道:“秦軍敗於陳城,蒙恬兵敗伏劍,大王速召將軍至河內,請將軍即刻啟程,晚之大秦危矣!”

“蒙恬伏劍?!”王翦老邁的身軀一震,他料到秦軍會敗,但萬萬沒想到蒙恬伏劍自殺。

“然也。”這些消息是趙高派人前往國尉府抓人才得知的,閻樂對此也很吃驚。“我大秦已無可戰之將,三十萬大軍死傷泰半。大秦危亡,請將軍速至河內,以禦荊人。”

“老夫……”王翦此時再也沒有病態,但昏暗之下閻樂看不清他神色的變化。王翦話語一頓,道:“謁者危言,我大秦將軍多矣,且有國尉,國尉若在,大秦何至於危亡。”

衛繚在內,王翦在外,越是吏治國家,越是需要這樣一種穩固的組合才能贏得外戰。君王總是懷疑每一名將軍,而戰略層面上的指揮,更多的倚重內部而不是外部。

王翦試探性的發問,只是身為小吏的閻樂不知王翦的意思,他道:“國尉曾言大王必悔,大王恨國尉深矣,且如今秦軍大敗,急需領軍之將,而非……”

“咳咳咳……”王翦再度劇烈咳嗽起來,咳著咳著人往後一倒,似乎昏厥了過去。內室老仆見狀急忙大叫醫者,族老也手忙腳亂,他將閻樂請到內室旁邊的堂室,這算是黔首民居的明堂。

趙成正等在這裏,他見到閻樂便問:“王老將軍如何?”

“不知也。”內室昏暗,閻樂也沒有看清王翦如何。

“不知?”趙成擔心王翦是大疫,不敢入內室,閻樂進去了卻說不知。他急道:“大王三節急召王老將軍,他若有疾,如何至河內。他若不至,大王又命何人為將?”

兄長趙高常在大王身側伺候,國內什麽情況趙成比閻樂更清楚。王翦是大秦唯一的希望,王翦如果不出任大將軍,滅荊恐怕是不可能了。

“王老將軍之事當速稟大王,再請宮中太醫為王老將軍醫治。”閻樂能想到的辦法就是這個,趙成能實行的辦法也是這個。兩人沒想到是,他們發出訊息僅僅兩日,趙政便到了頻陽。

趙政這次的行蹤非常隱秘,車駕到了頻陽地界,當地縣令才知道來的是大王。頻陽在關中盆地東北,頻陽以北便是黃土高原。巴蜀上千萬石糧秣運入關中,頻陽縣內的餓殍依舊不少,縣令擔心趙政問罪,惶惶不安出城相迎,然而趙政根本沒提餓殍之事,只要親見王翦。

王氏並非居住在頻陽縣城,而是住在縣城西南的東鄉同官裏。縣令、縣魏一邊快馬前往東鄉報訊,一邊陪著趙政趕往東鄉。快馬自然先趙政一步,次日趙政趕到同官時,寢疾的王翦已在仆臣的攙扶下,與趙成、閻樂等人在裏外等候多時。

“寡人不用將軍之計,蒙恬果辱秦軍。”趙政一下車便將跪在地上的王翦扶起,看著王翦的眼睛誠懇說道。“荊王已率軍北上啟封,擇日便要攻沙海、入河內,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

“臣不敢。”王翦不敢這樣面對面與趙政說話,他退後兩步,一邊咳嗽一邊再拜:“臣罷病悖亂,請…咳咳……請大王更擇賢將而任之。”

“國事已至此,將軍勿覆言!”趙政勃然怒急,憤憤揮袖。

他之所以匆匆趕來,就是要馬上請王翦至軍中為將,以安定軍心。楚軍將巫藥埋於交戰之地以炸秦軍,潰卒返營後戰敗之訊遍傳全軍,軍心皆亂。若非圉奮返擊得手,讓楚軍心存忌諱,恐怕楚軍現在已經攻到沙海大營了。

焦急間趙政也不顧君王之禮,見王翦還是推辭,他赫然跪下對著王翦大拜頓首。他的舉動讓所有人大驚,史官、趙高、縣令等人吃驚之際,趙政道:“荊國不滅,大秦必亡。將軍雖病強為寡人臥而將之。有功,寡人之願,將加重於將軍。為大秦社稷,將軍萬不能推辭。”

堂堂大王竟對一老叟大拜頓首,眾人面面相覷。但讓王翦更吃驚的是趙政說出的這些話,‘將軍雖病強為寡人臥而將之。有功,寡人之願,將加重於將軍’,這是以前秦昭王對白起說過的,然而趙政只說了前面半句,沒有說後面半句。

王翦的心臟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他三次頓首,道:“大王不得已而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且滅荊決不能急於一時……”

“寡人必聽將軍之計。”趙政聞言對著王翦又拜,王翦不敢受禮,急忙避在一邊,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趙政未說出的那半句話是‘君若不從,寡人恨君。’當年白起知道邯鄲之戰必敗,然而‘忠臣愛其名’,他寧願被秦昭王所恨,也不願前往邯鄲領軍。這與其說是‘忠臣愛其名’,不如說是貴族愛其名,視王命為天命的官吏解大王之憂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愛其名?同樣,貴族出身的白起也不相信秦昭王真會賜劍要他自裁,這才悲嘆‘我何罪於天’。

白起自裁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三十多年後的王翦和白起一樣,也勸趙政不要急於決戰急於滅國,可趙政非要戰。秦軍大敗後趙政上門相求,王翦可不敢說什麽‘秦不聽臣計,今如何矣!’,也不敢像白起那般稱病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不答應趙政,那將是白起的下場,兒子王賁、同裏的王氏也會因此致罪。

“不知我軍……”趙政未在東鄉久留,當日王翦便隨趙政同車前往關東。

“我軍大敗。”趙政毫不避諱。“蒙恬戰死,秦軍死十六萬人。”

“我軍何敗?”王翦急問。“荊王戰卒不過數萬,蒙將軍乃善戰之將,豈……”

“荊人用計,將巫藥埋於交戰之地,我軍不慎,荊人炸之,前軍潰矣!”當年在灞上,趙政親眼見到楚軍用巫藥炸毀藍田城的城墻,他能想象出巫藥炸起秦軍大潰時的場景。

“啊……”王翦張大著嘴,一連串的‘啊’從他嘴裏吐出。他猜到了秦軍會敗,可沒想到是這樣的戰敗。

巫藥炸城他也見過,臨淄就是用巫藥炸破城墻拔下的。巫器的吼聲已讓秦軍士卒心驚膽戰,在地下埋入巫藥交戰時忽然炸起,秦軍士卒再多也要被嚇得魂飛魄散。前軍陣潰,潰卒必然殃及後軍。一旦殃及後軍,荊人以巫器、夷矛猛擊,秦軍如何不敗。

見王翦色變,趙政害怕他也畏懼楚軍,連忙道:“騎將軍圉奮多殺荊人也。”

“圉奮?”王翦念起這個圉童之名。

“圉奮誘項師騎卒北奔,設伏殺項超,又親率一部返擊荊人,殺荊人萬餘。”說起圉奮,趙政凝重的臉上終於有了些生氣。“如此我軍方才整頓行伍,退回沙海。”

“荊人畏我騎軍也。”王翦很早就得出這個結論,這也是他牛首水之戰潰而不覆的原因。“敢問大王,而今騎軍尚有幾何?國尉對此又有何言?”

“衛卿府上不慎失火,衛卿卒也。”趙政沒有對王翦說衛繚炸死,只說失火。

王翦聞言後的驚訝不亞於聽到楚軍埋巫藥於地下,他瞪大著眼睛:“國尉…國尉卒矣!”

“當是荊人侯諜所為。”趙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顯現怒意。“蒙恬欲以騎軍破荊人巫器,死四千騎,伏擊項超、返擊荊人,又死萬餘騎,今只有兩萬五千騎。”

“兩萬五千騎?!”明明有四萬騎兵,一戰之後只剩下兩萬五千騎,王翦眉頭擰了起來。

“將軍勿憂。”趙政忙道。“荊人連敗,於西洲之戰舟皆返天下。大秦已可輸絹繒於戎人胡商,彼等予我戰馬。北地、上郡、九原、雲中等郡縣,男女皆可騎乘,秋冬可有萬餘騎與戰。”

楚國與塞琉古交惡,又與埃及交惡,這兩個控制亞歐商路的國家不再購買來自楚國的絲錦,熊荊苦心經營的針對秦國的貿易封鎖也就失敗了。秦趙都是出騎卒的國家,秦軍一直想方設法想補充騎軍,奈何受制於戰馬。今年以來,西來的胡商、秦地以外的戎王又遣人入秦求購絲錦,這意味著大秦的軍馬又可以得到補充。

“四萬騎足矣。”騎兵不是越多越好,戰馬食量數倍於人,四萬匹戰馬相當於二、三十萬士卒,加上那六十萬人,王翦擔心國內承擔不起如此多的軍糧。

擔憂軍糧,擔憂士卒,擔憂騎軍,擔憂士氣、擔憂楚軍……,單純就軍事上而言,王翦要擔憂的事情非常多。在他趕到沙海大營之前,甚至在他抵達沙海大營之後,秦軍的處境都極其危險。他很想提議秦軍暫時撤出沙海,又擔心趙政要繼續圍困大梁,以防魏趙殘軍與楚軍匯合。再便是齊國,齊國如果不能懷柔對待,很可能也要倒向楚國。

天色漸暗,與大王同坐一車的王翦還是不能接受衛繚被侯諜所害的事實。有衛繚在,他可以放心後方、專心戰場;沒有衛繚,他心裏總是覺得沒底。

這倒不是他擔心不能攻滅楚國,楚軍優點很明顯,缺點也很明顯,楚軍最大的缺點便是不能消耗。從清水之戰起,單就楚國不算諸越士卒,楚軍是越打越少的。楚軍占領的城邑雖多,卻沒辦法從這些城邑征召士卒,補充師旅,這便是楚軍經不起消耗的明證。

王翦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但事實就是這樣。他之所以一定要六十萬大軍,正是為了消耗楚軍。再則,便是可以速戰速決——以楚人激烈決然的性情,一旦集結大軍攻楚,其必然應戰。應戰便會抽調楚地所有可戰之卒,只要決戰勝了,楚國也就亡了。

這樣的方式對楚國庶民是件好事。一戰而決,國便亡了。願意戰死的,已經全戰死在戰場上;茍且偷生的,攝於秦軍兵威不會據城死守。楚旗落下,秦旗升起,最大程度保存了楚地的丁口,而不是像趙地一樣,只餘婦孺,滿目瘡痍。這也算是不負對昌平君的諾言。

駛出鄉裏的小徑,車駕奔馳在筆直如砥的秦道上。再度成為秦軍大將軍的王翦不由想到昌平君、想到昌文君;與王翦相談完畢,心中石頭落地的趙政連夜處理簡牘公文,他有太多事情要處理;而在大梁南面的啟封,不知是第幾次歡好結束的熊荊緊緊摟著妻子,默默不語,明日,她便要遠徙新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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