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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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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國之後,竟然以身犯險,魯陽君聞言呆如木雞,朱逐這些人也大多嚇傻。此時的東海不能算風浪滔天,但這才二月,東北季風猶在,遠未到風平浪靜之時。海上可不比陸地,羋玹真要出了什麽意外,這如何得了?

大梁以南的啟封,百無聊賴的熊荊一覺睡醒淖信就找來了。訊報剛到,內容是敖後拒不聽勸,執意與舟楫一同試航。此時試航舟楫已到朱方外海的燈塔島,請大敖速速去訊勸止雲雲。

淖信說的焦急,熊荊一開始聽聞還有些驚詫,聽到最後漸漸恢覆了平靜。

“敖後代我試航,有何不可?且我等將卒於此拒強敵、犯白刃、蒙矢石,戰而身死,伏屍流血,她既為我楚國之後,與舟楫一同試航理所應當。”

“可……”淖信神情覆雜,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鄧遂、莊無地等人也是既驚又訝,想勸又不知道該怎麽勸阻。試航不是打仗,女子並不犯忌。實際就算打仗,女子只要不親上戰陣,軍中也沒有什麽忌諱,師旅醫者很多都是女子。

好一會,莊無地才帶頭喊道:“敖後賢也。”

“敖後賢也。”包括熊荊身後的左右二史,幕帳內的人全跟著莊無地喊起來。敖後一同試航,等於是君王與士卒並肩作戰。那些八歲、十一歲的童子初入大海,即便害怕風浪看到敖後也不那麽害怕了。

熊荊聞言想苦笑、想擔憂也只能在心裏苦笑,在心裏擔憂。大陸諸海的風浪是黃海大於渤海,渤海大於東海,南海又大於夷州海峽除外的東海。長江口到養馬島的連線就是黃海與東海的分界線,這裏的風浪僅次於東海之東,大於東海之西和東海之南。

玹兒一同試航,按航校的記錄,出海就要遇到波高一米五以上的風浪——東海風浪全年都在一米以上。如果橫渡養馬島的時天氣惡劣,海浪波高可能超過七米,形成狂浪,風速超過海舟可以航行的五十節(九級大風)。王舟雖是五槳戰舟,卻無法承受狂浪的拍打,如果王舟被狂浪拍碎了……

熊荊腦子裏先是閃現出狹長的王舟,然後逐一掠過王舟的龍骨和肋骨,甚至還想象出深入龍骨肋骨肌裏的根根鐵釘。很快海上便烏雲密布,高達八米的狂浪怒沖而來,無數舟楫被拍碎,舟楫中的童子身著浮衣,蒲公英的絨球那般灑落在洶湧的海面上。王舟也被狂浪拍碎,童子浮衣的能浮在海面上,玹兒的浮衣卻宛如鉅鐵,她一入水就直直沈向海底。

“玹兒——!”熊荊大叫一聲,醒來什麽也看不見,發生自己身處黑暗之中。

帷帳單薄,聽聞寢帳內的喊聲,帳外長姜迅速起身,步入寢帳問道:“大敖無恙否?”

“幾時了?”熊荊喘著氣,他全身是汗,醒來他才知道只是做了一個惡夢。

“稟大敖,時已近朏明。”長姜點著了燭火,燭火昏暗,他走進沙漏跟前才看到時辰。

“朏明了啊。”熊荊喃喃。想到天亮後舟楫就要從燈塔島起航,他微微嘆了口氣。理智而言,他是不能將妻子召回來,她不能再像那年那般躲在馬車裏啜泣,她必須現在就獨當一面,堅強的面對一切。試航很好,試航面對風浪,以習慣以後的風浪。

“大敖請飲漿。”燭火下看到熊荊滿頭是汗,長姜奉來了椒漿。

熊荊很理智的告訴自己妻子這樣做是完全正確的,她現在就應該在工匠與童子中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她不會如夢裏夢見的那般沈入海底,她會好好的活著,將兒子帶大。反而是自己,與秦軍決戰楚軍必然全軍覆沒,自己將違背大婚時的承諾與全軍將卒一起戰死在這裏,那時面對死訊、徹骨悲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身形單薄的她。

長姜把椒槳奉到熊荊胸前,然而孤坐在床榻上的熊荊人已發怔,不能自己。

*

東北風吹拂著東海,在海面上翻出白色的浪花,打出細碎的泡沫。燈塔島這個東西長五百米、南北寬約兩百米巖石島四周,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舟楫。抗風浪的海舟停泊在東北方,它們間隔著排成直線落下鐵錨;其後是三槳戰舟、兩槳戰舟,以及淘汰了的單槳大翼,它們停泊在海舟之間的空隙裏,再往裏便是大舿和大舫,還有大約百艘落帆的漁舟。

海舟、戰舟、大舫大舿漁舟組成一道簡易的防波堤,保護裏側靠近島嶼落碇的小型舟楫。這些舟楫已經按要求舟身加釘了螞蟥釘,然而它們還是不耐風浪。縱使舟身不被大浪打散,一個浪湧來海水便灌入舟內,整條舟半沈半浮。

但這是試航,試驗的目的是為檢驗各種舟楫的性能然後設法進行改進,因此這些舟楫還是強撐著航行到了燈塔島,之後還將航向養馬島。如果中途舟楫沈沒,身著浮衣的童子會浮在海面上,等待救援。

‘中流失船,一壺(匏)千金’,這個時代是用匏做救生器的。匏就是葫蘆,易碎,最後造府是選用水松木作救生浮衣。這種後世用於開水瓶壺蓋的木材密度只有水的四分之一,每件救生衣保證八、九公斤的浮力,也就是說,每件救生衣需要零點零一二立方米水松木。

這零點零一二立方米水松木主要分布在上半身,因此胸前背後的衣服厚度達十厘米。笨重是笨重,可足以讓不會水的人浮在海面。

羋玹沒有宿於王舟,而是被請到了燈塔島上。出朱方不久,她就開始暈船。上了燈塔島繼續暈,地面明明不動也覺得像海波那般蕩漾。天沒亮她就醒了,這是餓醒的,暈船這幾天一直吃的少,吐得多。

“請敖後用膳。”羋霓不知為何不暈船,她見羋玹醒了便奉上一直熱著的粥膳。

“菱兒如何?”羋菱也跟著出來了,丈夫朱逐則跟著她,劃著一艘卒翼戰舟出海。

“尚好,說是用完晚膳方睡。”羋霓答完又道:“請敖後用膳。”

粥膳可口,吃完不久天色漸明,室外再度傳來魯陽君等人的聲音,“大海之上,波濤兇險,臣請敖後至此回宮。”

“左司馬之意,乃我一婦人不如童子否?”四日來臣下的勸解讓羋玹不甚其煩,她只能用狠話堵住魯陽君等人的嘴。

“臣不敢。”魯陽君忙道。“敖後一同試航,大敖必然不悅,臣請敖後回宮。”

“大敖為何不悅?”羋玹笑問。“莫非左司馬比我更懂大敖之心?”

“臣不敢、臣不敢。”魯陽君無言以對。大敖與敖後恩愛,他一個臣子怎敢說比敖後更明白大敖的心思呢?

“天色已亮,若無颶風,還請左司馬下令起航。”說到起航,羋玹又想嘔吐,但她強壓下腹中的吐意,沒有羋霓等人的攙扶便站起身出了大室。室外的魯陽君等人看到她身上也穿著一件浮衣,當即低下了頭。

“敖後一同試航,大敖知後必然降罪於臣等。”沈尹尚伏低身子揖告。“臣請敖後至此回宮。”

“我已稟於大敖,言明一同試航之事,豈會降罪於你等?仰或你以為大敖不明事理?”羋玹責問道,聽聞此言沈尹尚也不敢說話了。“我聞之,新郢築於臺地之上,其西為海其東為湖,臺上桃花眾多,春日甚美。今與童子試航出海,至新郢觀賞桃花,與上巳迎春何異?”

把艱苦的航程比作上巳節迎春,目的是為了觀賞新郢附近美麗的桃花,只有女子才有會如此瑰麗浪漫的想象。極力反對羋玹出海的魯陽君聞言也不免對新郢桃花產生些向往,完全忘記要觀賞那些桃花必須提著生命,橫跨數千裏的大海。

“左司馬,起航吧。”羋玹的語氣讓魯陽君無法拒絕,他長嘆口氣,沈沈點頭。

“敖後有命:早食起航!敖後有命:早食起航……”旦明時分,舟楫上眾人睡意朦朧,傳達命令的小艇便游走在舟楫之間,宣告出發的命令。

命令下達後半個時辰,飄揚著三頭鳳旗的王舟便起錨出航,它劃行在舟楫的間隙中。羋玹站在甲板上,她沒有再穿那件浮衣,也沒穿狐裘,就著這一件純白色的展衣。王舟穩穩的向前,想到丈夫曾經說過,你必要讓所有人看到你。她往前了幾步,站到了王舟的舟艏。

朝陽初升,她迎著朝陽巡視著每一艘舟楫。劃行四日、暈船愈盛的童子們一時間全扭頭看向那面迎風飄揚的鳳旗,也看向鳳旗下站著的她。他們滿是冰冷的心禁不住生出些溫暖,接下來的千裏航程也被暫時遺忘。他們不再是一個人、一艘舟楫,他們身邊有數百艘舟楫,有與自己一同前往蓬萊的敖後。

“海舟起錨!”不久,停泊在最外側的海舟傳來起錨的喊聲,粗大的鐵錨從海水中提起,風帆也緩緩降下,它們將航向朝陽升起的方向。

“起錨起錨,戰舟起錨!起錨起錨,大舫起錨!起錨起錨、漁舟起錨……”一層一層的,海舟起錨後,戰舟、大舫、漁舟、民舟依次起錨,舟吏的呼喊充斥其中,人聲一時喧囂,整片海域仿若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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