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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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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和?!”熊荊之意傳到鹹陽時,已經是十幾天後。正在和談的甘羅命人返秦,向趙政稟告和談之事。

“非也。”甘羅的訊報趙政看了,王綰也看了。“臣以為並非荊王不和,乃趙人韓人相迫,非要我退出趙韓之地不可。若是……”

“趙地乃我大秦犧牲數十萬將卒所得,焉能退出!”趙政的憤怒無可壓制,那份寫在楚紙上的訊報被他狠狠抓在手裏,撕的粉碎。

“大王,荊王未言不和,然其允趙人韓人與甘羅相談,實乃欲戰也。”就在剛才,李斯也看了那份訊報,聰明如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蹺。趙人也就算了,連卑微的韓人都上臺向大秦索要韓地,楚國明顯是不想和談。

“大王,荊人雖不欲和,我亦談之,若能延至十月收粟,於我有利。”左丞相隗林一般不說話,但這一次他還是說了話,倒是衛繚站在一側好像什麽也沒有聽到。

“衛卿?”求和是趙政的意願,他之所以遣使求和,那是因為少府也向他稟告各郡縣局勢逾來逾壞,最要命的是太原郡開始鬧瘟疫,當地彪悍的民眾殺死官吏出塞北逃。

民風彪悍暫時來說還是小事,鬧瘟疫才是大事。十六年前,晉陽就鬧過一次瘟疫,那次瘟疫傳染甚廣,連最南方的楚國也有所波及,好在瘟疫死人並不多。如今瘟疫再起,染病者十死其四,如此惡疫,百年未見。

十六年前那場瘟疫能夠控制,那是因為那時戰爭只是拔邑之戰,不像現在是滅國之戰,如今晉地趙地滿目瘡痍,民眾食不果腹,抗疫能力自然大減。天災,戰禍,鹹陽不管派遣再多方士、進行多少次祭祀,都無法阻止瘟疫的蔓延。

衛繚是後來才知道晉陽爆發瘟疫的,但是他還是堅持認為,秦國不該求和。秦國唯一的出路在於擊敗楚軍,奪取巴蜀。

“衛卿!”衛繚正在走神,竟然沒有聽到趙政的聲音,趙政忍不住斷喝一句。

“臣在。”一聲斷喝讓正寢隱隱產生出回音,此時衛繚才回過神來。

“荊人不欲和,你以為當如何?”趙政的聲音放低了不少,人疲憊,目光卻很有神。

“臣以為……”旁邊的大臣有些鄙夷的看著衛繚,衛繚看出了他們目光中的鄙夷,他索性笑了起來,道:“既如此,大義當在我。大王可遣人告天下曰:‘大秦欲和而荊人欲戰,荊人欲戰乃為一天下也。今日荊人滅秦,他日荊人便要滅齊、滅魏,滅越、滅巴、滅羌……’”

把自己的欲想套在敵人身上,再將自己說成是敵人所處的哪個角色,也算是衛繚的本性流露。他的建議一邊讓諸人驚訝一邊又讓人感嘆,這樣的顛倒黑白實在出人意料。

“國尉之言繆也。”王綰笑罷連連搖頭。“此計不可行。”

“為何不可行?”衛繚不屑追問。

“天下言虎狼之秦久矣,國尉如此言之,關東之人弗信,奈何?”王綰不避諱趙政在側,直接說秦國是虎狼之秦。虎狼是說禽獸,不是說威猛,被人罵成禽獸趙政眉頭連皺。

“關東之人?關東之人何也?”衛繚大聲道。“關東貴人自是不信,關東貴人門下之舍人自然也不信。然關東之庶民、關東之匠作、關東之奴仆,彼等信否?戰,百姓苦之;和,百姓悅之。今大王懷仁善之念,欲彌兵也,荊王不欲和,乃荊王不仁也,此,百姓信否?”

“這……”王綰啞言。他即便不是貴族,也是以貴族要求自己的士子,根本想不到衛繚說的那些庶民、匠作、奴仆,也不清楚這些人相信不相信能有什麽作用。

“大王,臣以為當多遣墨者於關東,倡尚同兼愛之義。”衛繚隨即揖道。

“若我大秦再攻關東,又當如何說之?”李斯很敏感衛繚的提議,出言相駁。

“那便是關東各國不尚同、不兼愛,我大秦代天伐之。”衛繚笑道。

“請問國尉,斬首又當、又當何言之?”韓非與李斯站在一邊,出言問道。

“此乃秦軍舊制,日後必將改之。”衛繚回答有些吃力了。天下諸國,只有秦國斬首計功,又是秦國頻頻攻伐六國,墨家的兼愛非攻,一點也鼓吹不起來。

“退朝!”衛繚的建議就是瞎扯,全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東西。趙政知道他還在較真求和一事,袖子一撫便喊了退朝。

正朝退朝是趙政先退朝,燕朝退朝是臣子們陸續出正寢,趙政還要批閱文書。其他人都走了,唯有衛繚沒走。等所有人都退走了,他不顧趙政對自己視而不見,道:“臣請大王移駕雍城。”

衛繚的話趙政只當沒有聽見,直到他第三次請求時,趙政才擡頭看他,道:“寡人為何移駕雍城?”

“稟大王,只因我大秦存亡全在散關一戰。”衛繚不再像剛才那樣胡扯,神情口氣不但誠懇,還顯得非常嚴峻。“明年再戰,我大秦無糧也。太原之疫,又蔓至趙地與上郡,秋日或將傳入關中。即便求和可成,待明年,關中十戶九疫,何以存國?”

“戰之不可勝,亦亡。”趙政懂衛繚的意思,可他還是在患得患失。

“為求盟和退出趙韓之地,他日荊人趁我大疫伐我,又如何存之?”衛繚反問。“大秦已至生死存亡之秋,若不能奮起一擊,必再無生路。請大王移駕雍城,慰勉士卒,如此我軍可勝也。”

“甘羅如何?”雍城是秦國舊都,趙政並不陌生。雍城南面就是陳倉,陳倉南面就是散關。移駕雍城等於是承認求和失敗,秦楚只能再戰。

“荊王不欲和,必從散關、商於攻我。”衛繚道。“鹹陽可棄也,李信入方城,荊王必要退兵。唯有散關一路可慮,若我能勝之,大軍順水而下,可拔沮地、南鄭。得南鄭即得蜀地,蜀地良田千百萬頃,縣邑之中又皆是我秦人,大王赦其罪,可一檄而下也。”

“呂氏不可赦!”呂不韋之子呂蜴被楚國任命為蜀地郡守。此人公然汙蔑自己是他的弟弟,趙政都不願提起這個人的名字。他心中,其他人都可赦,唯獨呂氏不可赦。

“請大王移駕。”赦不赦免呂氏不在衛繚考慮範圍之內,他考慮的是大王同意籌備散關之戰,這一戰將決定秦國的存亡。

“諾。”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趙政目光註視在衛繚臉上,將自己、將整個大秦押了上去。他還未出鹹陽,指示甘羅和談的王命便到了宛城,原本咬死不退出趙地韓地的甘羅第二天就允諾了,秦軍今年將退出太行山以東的趙地和韓地。

甘羅原本只願與楚國一國相談,楚國則以關東諸國結盟為借口,把趙人、韓人、齊人、魏人、羌人都拉了上來,一個接一個的提要求,這些要求真要答應,秦國十年來上百萬人就白死了。

“確如此?”主持談判的太宰靳以感覺自己聽錯了。

“確如此。”甘羅知道王命背後代表著什麽,這是無法兌現的允諾。

“不可信也。”平陽君趙恒笑了笑,沒有什麽喜色。

“請太宰告於大王,弊邑秦王願退出齊地、趙地、韓地,與諸國彌兵會盟。”甘羅使勁擠出一些笑容。他是真心希望秦楚會盟言和的,兩次出使大夏的經歷讓他漸漸領會熊荊以前說的‘世界之大’。世界是如此之宏大,諸國為了小小的城邑攻戰不休,又是何苦?

白狄人亞歷山大不到十萬大軍,就征服一個比天下還大數倍的疆域,建立了一個橫跨中洲、西洲、南洲的大帝國,如果大秦、楚國一個往西征伐,一個往東征伐,按天方地圓之說,雙方將在大地的另一面相會,這有何不好?

甘羅的笑容免不了泛出苦澀,荊王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了,那就是不願和;鹹陽的意思他看到王命的瞬間也明白了,這是不願再和。戰爭無可避免,雙方必要有一國滅亡。

“秦人皆允也。”郡守府內,看著前來相告的靳以,熊荊當即明白了趙政的意思。

“大王,據聞秦王欲巡狩雍城。”勿畀我道,這是剛剛收到的消息。

“雍城?”雍城的位置很敏感,酈且疑惑道。

“又有多份訊報言之,秦國忽生大疫。”勿畀我再道,這是還在證實的事情。

“大疫?!”熊荊頗為吃驚。“何地大疫?”

“晉陽。”勿畀我道。“據聞染疫者死者近半,晉人大恐,悉數出塞北逃。”

“晉陽?!”熊荊還是很驚訝,似乎想到了些什麽。

“秦人求和,正因大疫。”勿畀我猜測道。“大疫一起,非藥石所能救,此天絕秦也。”

“或是鼠疫。”熊荊吃驚之後表情凝重。晉陽就是太原,疫病當然不可能出現在城市,而是先出現在城市之外再傳入城市。城市人多且骯臟,疫病這才爆發出來。

山西自古多疫,在世界歷史上,東亞、東北亞是有名的鼠疫自然疫源地。橫掃歐洲的黑死病應當源於蒙東晉北地區,由西征的蒙古騎兵帶入了歐洲;毀滅大明的瘟疫也起源於蒙東晉北地區,李自成兵臨北京,鼠疫橫行之下,京城早就無兵可守。崇禎朝如此,實際在萬歷八年間,大同等地就因為鼠疫十室九病了。

天大異,天大異的結果就是生態系統失衡,嚙齒動物無處覓食;嚙齒動物無處覓食,只能跟家鼠混雜一起,搶奪家鼠的口糧。家鼠無疫,嚙齒動物帶疫(比如引發1910年東北大鼠疫的旱獺),嚙齒動物一旦大規模進入家鼠活動區域,就會把疾病傳給人,鼠疫隨之橫行。

後世的科學解釋如此,這也與氣候滅亡王朝而非周期律滅亡王朝的解釋相符。氣候一旦變冷,草原部落就會南下,掠奪、滅亡農耕國家。氣候變冷也不是忽然變冷,而是先有一個冷暖波動期,最後才徹底變冷。熊荊記得前年是寒冬,去年卻是暖冬,天下正處於一個冷暖波動期,也就是莠尹等人說的天大異。

“敢問大王何為鼠疫?”酈且從未聽過鼠疫,老鼠他知道,但老鼠為何有疫?

“此疫源於鼠類。”熊荊無法詳細解釋其中原因,他心中想到的是楚國。“傳命各縣各邑、鄉裏族閭,必要飲熱水、上公廁、忌生食、絕外人。所有北來之人皆要查驗疫病,有疫病者不可入我楚境。”

“唯。”從海舟通航印度西洲開始,楚國就制定了嚴格的檢疫制度,只是這項制度不適應東洲返回的海舟,反倒是前往東洲的水手需要嚴格檢疫。把隔絕天花的制度用在鼠疫上,自然適用。

“各師旅也要加派醫者,膳食飲水必要潔凈。”熊荊又吩咐軍中。

“秦軍居於上游,當提防秦人傳瘟疫於軍中。”酈且提醒道。

“秦人會如此歹毒?”熊荊看著他問。

戰爭中在水源下毒是有的,散布瘟疫性質就不同了。酈且被熊荊問的一怔,他道:“大王萬不可大意。此戰若敗,秦國亡矣。秦國將亡,必將無所不用其極。”

“傳命,謹防秦人散播瘟疫。”熊荊沒好氣的下令,他終究不敢拿全軍的安危冒險。

“軍資何日輸畢?”熊荊問道,他已經不想在宛城呆下去了。

“十日可也。”酈且道。“然大王尚需在宛城,假意和談。”

“又何必如此。”和談早就沒有意義了,熊荊轉頭看向謁者,“召秦使。”

“大王又何必相告……”召秦使當然是打開天窗說亮話,雖然雙方都知道和談無望。

“告與不告,彼此都心知肚明。寡人只是請秦使饗宴,楚秦兩國,終要你死我亡。”熊荊不無惆悵的道。他以為自己馬上要結束一個時代,一個傳承了八百多年的偉大時代,它的輝煌和燦爛兩千年後仍需仰視。

情不自禁中,他不知如何想起一戰前英國外交大臣格雷那句有名的感嘆:‘整個歐洲的燈火正在熄滅。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將不會再看到它們被重新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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