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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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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汾陘塞,渡過剛剛冰封仍需架橋的穎水,往北走一百三十裏,就是潁川郡郡治,韓國舊都新鄭了。大雪時下時不下,這對楚軍的行軍、尤其對炮車的拖曳帶來很大的麻煩。只有積雪凍實的清晨,趁沒下雪,大軍才勉強前行三十裏,然後便就地紮營了。

如同年初的王翦,李信撤退時也焚燒了沿途村莊的房舍,以使楚軍無柴可燒。但韓地的庶民車拉人背,走上十數裏、幾十裏,將幹柴送至楚軍駐紮的營外。燒煤比燒柴省,燒煤可以省一半,到達新鄭前,楚軍後勤無憂,可看到這些送柴的庶民,楚軍士卒仍免不了產生簞食壺漿以迎王室的感觸。

“有餅否?尚有餅否?有餅否?”這一日沛師營帳,劉邦再次游走。他闖進煤火大熾的烏帳,不理正在烤火的同袍,直接在那一排掛著的背囊裏翻檢。類似的事情劉邦幹過不是一次了,糲餅沒有,他直接搜出了裏面的肉罐頭。

士卒攜有三日口糧、三個罐頭,罐頭平時大家舍不得吃,因為大戰結束這三日口糧可以存在背囊裏帶回家中。眼見劉邦搜出罐頭,有人不樂意了,周昌強笑:“季兄,此肉也,此肉也……”

“肉又如何?不舍?”劉邦頭都沒回,他的聲音理直氣壯,一邊搜罐頭一邊道:“我等拒秦所為何也?非為萬民乎?秦之治下,庶民無衣無食無屋,汝等卻有火可烤……”

劉邦是讀過書的,教書先生自然教了他不少做人的道理。秦國糧食減產,戰時征集糧秣,潁川郡庶民的粟幾乎全征。天寒地凍,送柴來的庶民面黃肌瘦不說,人人皆衣裳單薄。

麻利的背了一囊罐頭,胸前還抱了一背囊,把烏帳中幹糧搜羅一空的劉邦就在眾目睽睽下出帳。帷幕一掀,風雪吹進來時他停住了,前面的背囊放在了地上,他抓起鐵鉗一夾,將燃著熊熊火苗的煤爐口給封上。

“你這是……”拿走了大夥的口糧,還不讓大夥烤火,脾氣不好曹參忍不住怒了。

“我如何?”劉邦還是剛才那種口氣。“我請汝等出帳一觀,何為食不果腹?何為衣衫襤褸?”

“彼等韓人與我何幹?”曹參搶過劉邦手裏的鐵鉗,下一句他便被劉邦嚇住了。

“成譽士否?”劉邦年紀比曹參大,可身形比他小一圈。“無仁愛之心,也配為譽士?”

“我?”曹參是猛卒,猛卒的理想就是成為譽士,封閭得爵,從此擺脫庶民的身份變成貴人。譽士是最低層的貴族,由各師旅推選,沒讀過書的曹參並不清楚譽士到底怎麽選,只知作戰勇猛僅是一個前提,一下被劉邦唬住了。

“季兄,可是卒長有命,要我等出帳?”大冷天不烤火出去圍觀一群庶民,便是人人欺負作弄的圉人夏侯嬰也不太樂意出去,這時盧綰已把地上背囊抱了起來。

“去與不去自願,汝等撫心自問即可。”夾帶著風雪,劉邦的話很快隱沒在烏帳之外,一幹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全看向周苛。

周苛年齡與劉邦、盧綰相仿,也讀過書,與劉邦同縱而不同伍。見諸人全看向自己,周苛咳嗽兩聲,道:“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是故諸侯相愛,則不野戰;家主相愛,則不相篡;人與人相愛,則不相賊……”

周苛讀的書不少,同袍中讀過書的人卻不多,聽他這一大段話,越聽越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周昌苦笑道:“大兄,我等、我等真隨那劉季前去一觀?”

沛豐等地以前屬於宋國,宋國出墨家。周苛正想向同袍講解什麽是兼愛,為什麽要兼愛,怎麽樣才能兼愛,被堂弟打斷。他也不生氣,道:“百聞不如一見,去又如何?”

冬日為了取暖,一個大帳住一縱三伍十五人,十幾人跟著周苛一出帳便看到劉邦在外面還沒走,他被臨帳一個壯漢揪著衣領,揮拳欲擊,好在壯漢的拳頭被人拉住了。

“打!你打!有種便打!”劉邦也不反抗,他雙手垂著,嘴裏反而咄咄逼人。“去歲你父有疾,錢何來?疾何愈?今日他人有難,幾張糲餅、幾個罐頭便不忍予,你義何在?!”

沖進本帳搜羅幹糧沒什麽,沖進別帳搜羅幹糧那就不同了。然而劉邦一提舊事,壯漢不得不放下拳頭,也松開了劉邦的衣領。

甲士全是庶民,這幾年戰事不斷天又大異,誰家沒有難處?宗族也就罷了,像夏侯嬰這種圉人家庭,像周勃這種外縣遷來的單戶,真有難處根本無處求靠,只能自生自滅。

楚軍的組織平時也成組織,劉邦憑自己善交友的天性不自覺間將是單戶家庭慢慢串了起來,而後又攀上一些好說話的富戶和豪族,誰有難處他總是竭心盡力的相幫。這樣一個豪傑人物確實‘有權’沖入他人的烏帳搜羅幹糧,因為很多人都曾受過他的恩惠。

“季兄,季兄……”烏帳內的縱長急急出來打圓場,他還猛踢壯漢一腳,讓他跪在雪地上。“此豎子耳,豈知義為何物?季兄何怒?季兄請息怒,息怒。”這邊打圓場,那邊又轉頭對發楞的同袍道:“汝等何為,還不將幹糧送出大營!”

“舊衣勿要遺下。”劉邦吐了口氣,整了整自己被抓皺的衣裳。

“切記!舊衣不可遺下。”縱長討好的笑,連忙吩咐,全然不在乎周苛等人鄙夷的目光——就在十幾日前,此人還差點和劉邦打上一架。這幾日劉邦娶雍氏之女的消息一傳,他態度立變,恨不得跪在劉邦跟前喊大父。

“勿要跪了。”劉邦拍了跪地壯漢的肩膀,讓他起身。“記得!你不助人,人何助你?”

*

從十裏外進入楚軍宿營區起,軺車上的張良便看到營外的韓國庶民。這些人或肩負,或以牛車,將幹柴送楚軍營外,負責輜重的軍吏視幹柴的多寡會給付一些楚錢。得錢的庶民不馬上離開,他們眼巴巴看著軍營門口——再過一會軍營開飯,士卒吃剩的飯菜會被脰人倒出來。

“這是、這是為何?”面黃肌瘦的同胞衣衫襤褸的站在楚營之外,張良很是不解。太陽的照耀下,天不冷還顯得暖和,賣完柴的他們不趕快回家就不怕下雪嗎?

“貴人有所不知。秦人盡收粟也,百姓皆無糧,乞楚軍食也。”軺車是張良雇的,禦車的老叟是本地人,他最後悲呼道:“嗚呼!三年,三年以來,百姓莫不思我大王,莫不思我韓國!”

老叟之言張良聞之欲哭,韓國治下千般不好,萬般不好,也絕不會年年征戰。秦人治下全然不同,李信幾十萬大軍駐於襄城,秦吏恨不得刮地三尺。

“止!止!”張良大喊停車,車還未停穩,人便跳了下去。他急急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一個抱著孩子的女子身上。女子衣不蔽體,冷風一吹能看到光光的背脊。

“貴人,貴人,不可不可……”帶著體溫的裘衣讓女子大驚,她嚇得急忙跪下。

“我張氏乃大王之臣,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大王失國,我張氏有罪,有罪啊!”女子跪下,眼見韓人被秦國如此壓榨欺淩,張良也忍不住跪下。

“是張氏公子?是張氏公子啊。”韓國張氏只有世代為韓相的新鄭張氏,聽聞是張氏公子,寒風中庶民不斷朝他聚集,將他圍住,裏頭更站著幾個送柴的豪強子弟。

庶民看著張良流淚,張良看著庶民也流淚,流淚也就罷了,他第一句話便讓所有人痛哭:“秦人連戰連敗,首山之下,秦卒屍積如山,我韓國可覆也。”

“真可覆啊?”駕車的老叟也哭了,他不知自己載的是張氏公子,也不知秦人在首山下屍骨堆積如山,更不知道韓國就要覆國了。

“然。王後乃楚王之姊,太子乃楚王之猶子,楚王早言秦若滅韓,楚必覆之……”張良忍住哭泣,對著周圍的韓人耐心說道。楚國是韓國覆國的希望,楚軍馬上就要攻下新鄭,他正為此才匆匆趕來謁見楚王,商議覆國之事。

他的話讓庶民生出無限希望,也讓人群裏的豪強子弟生出無窮希望——當地豪強與關中來的新地吏不熟,沒有門路行賄,秦吏作風又刻板,這幾年折騰的夠嗆。如果韓國能覆國,日子無論怎樣都要比現在好。

“張公子,敢問覆國後我等田畝何如?”看著說完話要離去的張良,兩個衣著得體的中年人連忙揖禮相問。他們是有私田的,秦人一來,私田就被沒收了。

“盡覆也。”張良大聲道,說出這個他們喜出望外的答案。這時軺車再度前行,不過沒走兩裏張良又喊停車。他看見一些楚卒在給韓人發放糲餅和舊衣,還有那種難得一見罐頭。

“不知……”對著一個給老叟打開罐頭的楚卒,張良深深一揖。楚卒看了他一眼,自顧自走了過去,他只好再追上前問道:“敢問足下何人?”

“何人?”夏侯嬰看了看皮膚如女子那般白皙的張良,奇怪的嘿嘿一笑,答道:“我楚人也。”

“敢問足下是哪位將軍麾下?”張良又是一揖,指了楚卒身後啃糲餅的那些韓人,再問:“這又是為何……”

“此皆是季兄所囑。”夏侯嬰答道,又將一個罐頭遞給韓人。

“季兄?”張良不解,夏侯嬰往對面指了一下,張良才看到對面有更多百姓,也有更多發放糲餅罐頭的楚卒。他問了幾個人才找到當頭的季兄,隔著數步便深揖道:“韓人張良見過季兄,敢問季兄氏名?”

“你是……”糧少人多,劉邦不是管軍糧的軍吏,他只能救一部分人。他不在意眼前站的是誰,也不在意細皮嫩肉、膚色白皙的張良,他天生就不太喜歡這種人。微微回禮之後,他毫無笑容的道:“敝人無名,不知公子何事?”

“敝人韓人也,足下贈我韓人衣食,張良拜謝。”張良說著便要頓首大拜,劉邦趕忙將他攔住。“敝人有舊衣、有積食,百姓無也,濟有無耳。”

“足下君子也,望告氏名。”張良又揖禮,越看劉邦越覺得此人是君子。再看他穿的鉅甲上有許多劃痕,心中更加崇敬,想著韓國覆國後,他一定要請此人來韓國為官。

“敝人怎會是君子,一庶民耳。”劉邦忍不住竊笑。如果是一個身著羊裘破衣之人,他絕不會如此推辭。張良身著錦袍、腰懸玉佩、腳穿皮裘,長得還很像女子,這樣的貴族公子他本能的敬而遠之,不想和他們有什麽瓜葛。

劉邦再度回絕,張良想再言時,營內午膳鐘聲響起,他笑了笑便告辭而去。張良不能入營,無奈的看著他走,直到進入幕府謁見郢師司馬莊無地時,心裏也還在想這個無名季兄的相貌。

“張公子遠來何事?”莊無地認識張良,也知道他的身份,大約能猜到他的來意。

“楚軍將覆新鄭,敝人此來乃為覆國之事。”張良道。“若韓國可覆,我當為楚魏之前驅,大河以北、函谷關以東,皆可有我韓軍駐守……”

來之前張良曾與郢都聯系過,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務是重建韓軍。韓國亡了,趙國也亡了,但韓國的地位遠遠不如趙國,為何?趙國有十萬趙軍,韓國不過一兩千韓卒。

“此事……”莊無地搖了搖頭。

“如何?”張良急問。有羋芩這層關系、有楚王之前的允諾,楚軍又馬上兵臨新鄭,他想不出莊無地以什麽理由拒絕自己。

看著目光覆雜滿臉希望的張良,莊無地終道:“今日齊人出塞與秦軍決也。”

“啊!?”張良錯愕,“齊人?齊人出塞與秦軍…相決?”

“然。”幕府也是上午剛剛收到的訊報,三十萬齊軍出塞追趕十五萬秦軍,雙方在平陰塞南五十裏的濟水東岸列陣。“齊人若敗,我軍當速速馳援齊國……”

“馳…援…齊…國…”一個字一個字,張良臉上再無血色。

“此乃楚之自救也。齊國若亡,穆陵關危矣。”莊無地也長嘆了口氣。他不再說話,心中只希望齊人的勇武能配得上他們內心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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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倒黴的,光纖又挖斷了。前一次修了兩天,上周修了三天,這一次不知會是幾天。這一卷就要結尾了,可思路老被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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