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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禮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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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籌集造舟的木料,燕朝正寢拆過一次,而後又用混凝土為柱墻重新建起。雖然這種來自後世的材料可以拔地築起幾十米乃至上百米的高樓,但受限於規制,依然只能原樣覆建此前的正寢。不能高一分,也不能闊一尺。

沒有後世農村土胚房那種木制閣樓,熊荊仰頭上視時,一眼就看到正寢四阿重屋下暗乎乎的房頂,還能看到混凝土柱子上鳥巢一樣錯落有致的鬥拱,粗大而結實的木梁,以及密密麻麻又整整齊齊支撐著屋面瓦當的椽木。

再覆雜的建築,在匠人的眼中都顯得簡單;再高聳入雲的大章,也將在斧鑿之下變成合適的形狀,成為整座正寢的一部分。用公輸堅的話說,這叫規制;用太傅孔謙的話說,這就叫禮制。

為了建起一座正寢,有些木料為柱,有些木料做拱,還有木料變成梁、成檁、成椽;而為了構建起一個國家,有人為君王,有人成卿士,有人做庶民奴仆。和而不同,彼此守禮。

來到這個時代,成為楚國的王,熊荊越來越明白這個道理,即:所有人都有固定的位置,所有人都必須恪盡職守。

能夠禮賢下士嗎?當然不能!任用賢士、客卿的結果往往是摧毀整個國家,瓦解隨國家一起建立的封建組織。齊國任用賢士的最後就是田氏代姜,秦國任用客卿的結果就是迅速從封建國家轉變成官僚國家,最後在內外兩種力量的作用下走向毀滅。

國家的發展、強大必須是現有組織的發展壯大,必須源於內生性的力量,而不是賢士客卿主持下的解體大法,靠組織分解產生短暫的熱量。

可以有人**望嗎?當然不可!人性是對組織的腐蝕,一如構建正寢的木料在陰雨天裏發黴。講求人性憐憫的實際就是最上面的椽木可憐最底層的都柱,而都柱的解放就是整座建築倒塌的開始。從正寢建立,都柱的命運便已經決定,它必須支撐整個屋宇的重量,如此才能為連同自己在內的所有木料遮風擋雨。

這似乎很不公平,但實際並沒有任何的不公平。武力和信義決定一個國家何人為君王、何人為卿士、何人為庶民、何人為奴仆。戈矛不能贏來的東西,想靠嘴皮子的得到,那就是對所有武者和死者的侮辱。這等於說前者的血白流、後者的命白丟。

這當然也不殘忍。戈矛贏來的東西必須靠戈矛保衛,而使用戈矛的是人,所以君王與卿士必須時時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保持武者之本色。

‘既能……,又能……’,這種布爾喬亞式的兩全其美,只能創造在夢裏才能運行的永動機,出身於庶民階層的他們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貴族的精神與世界。如果他們不是襲蔭了他人的餘福,又或者是搭上了強者的便車,現實很快會教他們、或者他們的子孫如何做人。

……

……

在左右兩史返回正寢明堂之前,仰頭望天的熊荊看著正寢的屋頂想到了這些。這是他逐漸明白的道理,為了壓制住出塞入秦的沖動,他又把這些道理再想了一遍,以讓自己冷靜並且克制。他似乎在自己說:這就是為王的代價,他不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整個國家。

只是,在他以為已經說服了自己的時候,他忽略了自己最初生活的環境——一個經歷文藝覆興,充斥著‘人性’、‘民主’、‘自由’、‘平等’……,諸如此類布爾喬亞式普世價值浸淫的世界。這個世界已經荒謬到人們竭力邀請嫌疑犯到自己的家裏來,以方便他們奸殺自己的妻女;或是已經墮落到每個人都在骨子裏深信:卑劣即勝利,屠萬是為雄。

這個世界成長起來的人,本身就包含著某種程度的縱欲與憐憫,以及或多或少的算計和自私,並不能與仍然保持著貴族品格的先秦楚國水乳交融。

這實際也是太傅宋玉、孔謙,以及諸多老臣要極力糾正、悉心教導的內容。君王就必須恪守君王的禮儀,不能像庶民、野人那樣放縱性情、肆意妄為。君王恪守君王的禮儀,臣子謹守臣子的禮儀,整個國家就穩固了。

右史回到正寢的時候,肚子裏裝滿一肚子諸如此類的進諫之言,然而當他登階入堂,神奇的發現大王竟然在唱歌。一首以一種從未聽過的音節所唱的歌,曲調極為悅耳,可細聽這卻不是什麽大雅之樂,而是靡靡之音。

他就要進諫勸止的時候,熊荊不唱了。他責怪道:“更衣為何如此之久?不佞還要去造舟之所一觀。”

“唯。”右史揖禮。他與先回到明堂的左史跟著熊荊,一起出宮行往紫金山下的造船廠。

“稟太後,大王至造舟場也。”進入若英宮的王尹揖告。整個王宮由他掌管,正寢發生何事他一清二楚。

“去了造舟場?”趙妃很擔心兒子。她剛才聽說兒子召見知彼司司長勿畀我時忽然大怒拔劍。因為當時沒有任何寺人宮女在場,誰也猜不到勿畀我說了些什麽。能確定的是,大王此前詢問了華陽祖太後的病情。

兒子什麽心思趙妃自然清楚。他答應與齊越聯姻迫於無奈,他對迎娶趙國公主贏南漠不關心,他心裏只有那個已經成了秦王媵妾的羋玹,對此趙妃身俱戒心。

如果君王太過溺愛一個女子,對國家而言絕非好事;如果君王又心存憐憫,那便將萬劫不覆。這在祖父趙武靈王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如果祖父不是那麽的溺愛吳娃,就不會答應她死前的請求:廢嫡長子公子章,立其子公子何;如果祖父不心存憐憫,就不會可憐本該即位的公子章,為他向已經即位的公子何討要封地,以使兩兄弟分國而治。

溺愛和憐憫,使得祖父餓死在沙丘宮,也使趙國王權陷入動蕩。如今秦國欲滅關東而一天下,楚國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犯趙國的錯誤。

“啟稟太後,大王怒而止之,克己覆禮,此大善也。”蒻席上坐著幾次病危,又幾次用皓瑪汁救回的孔謙。他老糊塗了,也不太了解熊荊,故而如此說道。

“非善也。”宋玉雖然也老了,但他看著熊荊‘長大’,知道這個大王的秉性。“大王善忍,然忍到極點便要、便要……”

宋玉詞不達意,好在他的意思趙妃明白。趙妃也覺得兒子怒而止之不是一件好事。這次他止怒了,那下次再怒,怒氣必然倍之。再克制,再怒更倍之。一旦克制不住,那就要徹底瘋狂。

“敢問太傅,此當如何是好?”趙妃起身向宋玉、孔謙素拜。

“情之一事,殊難制也。”宋玉嘆道。他也年輕過,懂得男歡女愛。“且我楚國之君素來多愛,大王愛極羋玹,不違常也。”

宋玉答完,趙妃又看向了孔謙。孔謙故作姿態的清咳了幾聲,這才道:“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趙妃也是讀過書的,孔謙一開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樂記》,講述如何通過禮樂來規勸人的行為。“大傅以為,大王應當享樂?”

“然也。”孔謙頜下白胡抖動,“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後治其飾。欲使大王克己,當行禮樂也。我觀正寢少有禮樂,當盡覆之。

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辟驕志;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詩》雲:‘肅雍和鳴,先祖是聽。’夫肅肅,敬也;雍雍,和也……”

孔謙看重禮樂勸導的功效,趙妃心裏則不以為然。如果禮樂規勸有用的話,天下又怎麽會禮崩樂壞?但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她還是召集了宮中久已荒廢的樂師,翻出已經生塵的鐘樂,等候熊荊從造船廠回宮。

夜幕將領,華燈初上,在造船廠視察完的熊荊登階入堂時,正寢地宮忽然鐘樂大作。

“何人奏樂?”他大怒。他不喜歡聽慵懶而乏味的鐘樂,更不喜歡聽哀樂,現在地宮奏得就是祭祀之樂。

“稟大王:是、是太後……”王尹由道。趙妃也等在明堂,見熊荊回來,已然起身。

“見過母後。”熊荊對趙妃行禮。他有些了明悟,只道:“此樂肅穆,乃祭祀所奏,何以……”

“太傅言,宮中無樂,故而母後盡覆之。”趙妃也不說破為何突然奏樂,只擡出了太傅孔謙。

熊荊自然沒有想到那麽遠,他雖不喜地宮裏奏的祭樂,可因為趙妃,他只能默認接受,也許,這些祭樂真能熏陶他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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