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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前提 (上章應為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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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與宮殿一樣,也有明堂、中廷、房、夾、個等處,熊荊還未召見時,夾個裏已經吵得不可開交。稷下學宮百家爭鳴之處、引領天下思朝之所,即便此時已不如前,內部依然爭鳴不歇。齊國變法,是用儒家,還是用道家、還是用法家、還是用墨家、還是用楊家、還是用輕重家……,博士們都高喊自己的主張,駁斥他人的主張。

人數最多的自然是儒家。齊魯接壤,齊國的儒生並不少,儒者淳於越還做了學宮祭酒,他們當然也是最支持楚政的人。儒家幾百年來在不斷地蛻變,因為天下不斷在變。越來越嚴酷的總體戰使得百姓生計每況愈下,戰爭中命如草芥,期望君主‘仁’已經超過了‘禮’。

‘天下之言,不歸於楊,即歸墨。’楊家主張不拔一毛,墨家則要天下尚同。前者是有產之人,認為與其將財富投入戰爭,就不如一毛不拔不支持所謂的‘天下之利’;後者是無產之民,與其打個沒完,就不如天下大同人人兼愛,再無征伐。兩家與諸子一樣反戰、厭戰。

此時諸子對庶民是憐,對君王是恨,多數認為人性本善,但在近百年後,諸子終於發現‘這屆人民不行’。百姓用盡一切辦法逃脫稅賦、勞役和征召,以至國家需錢缺金、築城無役、攻伐無卒。身為儒者的荀子扭轉了孟子的本善論,提出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這樣的性惡論。

入秦之後,荀子開始推崇法家之政,稱讚秦國黔首‘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汙,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對照關東六國的庶民、尤其對照‘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蹋鞠’的臨淄庶民,秦國黔首不但質樸而且恭順。自此儒家的一支已和法家合流,開啟後世外儒內法的傳統。

齊儒完全不讚同荀子人性本惡、以君為本的新儒。他們依然停留在前一階段,強烈要求君王‘仁’的民本之儒。楚國政制,並不求‘仁’,熊荊拜孔謙為太傅,卻已經在求‘禮’。這是真‘禮’,不是那種要求臣子守‘禮’,自己卻逍遙‘禮’外的假‘禮’。

和而不同本就是儒家的追求:人與人之間確實存在等級貴賤,但貴族絕不可因為自己是貴族就無視庶民的生死,君王絕不能因為自己是君王就侵害貴族的利益。各等級彼此尊重、人與人克己覆禮,這就是和,同時也是仁政。

以孔子之儒來衡量,當下的楚政已經是儒政。君王的利益、貴族的利益、庶民的利益都在‘古之朝’中得到體現。對上下階層全然分裂的齊國,楚政無異是一劑粘合劑,能將四百多萬齊人粘合在一起。

夾、個之中,儒家的主張就是如此。他們甚至提到了剛剛的戰敗,戰時他們也站在城墻上觀看。二十三萬齊軍,主要與楚軍交戰不過五萬人,左右兩軍不是一戰而潰就是不戰而逃,為何如此,因為齊國不和,君臣不和、貴賤不和、士卒不和。

儒士們嘮嘮叨叨,念起了幾百年前的舊段子,在場的博士當即大笑,而後一起駁斥。駁斥正激烈的時候,謁者出來了:“大王請各位博士謁見。”

每一名博士都請求謁見,淳於越不過是來的早而已。熊荊索性準允這些博士一起謁見,省得麻煩。因為素來親楚的緣故,淳於越以為自己可以得到楚王的單獨謁見,沒想到楚王竟然沒有給面子,他的喜悅之心不免黯淡了下去。

日已西斜,甲士威立的幕府大帳顯得有些肅殺。吵鬧歡欣的博士們不由收斂了碎語和笑容,趨步入帳後,他們低頭深揖道:“臣等見過大王。”

“免禮。”帶著稚氣卻很沈穩的聲音,這是眾博士第一次接觸熊荊,一些膽大之人不免擡頭偷看。只見一個無須黑面的皮弁服少年安坐於王席之上,身前紅黑兩色的幾案上,右邊堆著一疊一疊的文書,左邊則是羽檄、令符以及筆墨。一個老寺人、兩個史官垂手站於他身側。合上案上看著的文書,他清澈的目光才看了過來。

“你等謁見,所為何故?”熊荊看著眼前這些博士,有些明知故問。

“我等……”一幹博士欲言,以推銷自己的治國之術。大家同時開口,一時間誰也推銷不了。

“淳於越,你為祭酒。你先言之。”熊荊點了淳於越的名,要他先說。

“稟大王:”淳於越清咳一記,對熊荊再度揖禮。“大王寬赦鄙邑齊王,此莊王之風也,我等敬仰不止。我等又聞大王欲於齊國變法,故而進言之。”

“大王於齊國變法,當行輕重之術,”淳於越話音剛落,輕重家便搶先發言,“唯有行輕重之術,方能收權於臨淄……”

“無禮!”熊荊正在與淳於越對答,輕重家忽然打斷,儐者當即斥喝,再道:“逐!”

大帳內站在持殳甲士,儐者一說逐,甲士便舉步上前,要將這個不守禮法之人逐出大帳。學宮裏辯論急的時候甚至會破口大罵,哪有什麽禮數,此人急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我進言於大王,何錯之有?”

“敬告大王,擅言無禮,然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請大王恕其罪、聽其言。”淳於越是學宮祭酒,站在學宮的立場,開口為此人說情。

熊荊本來就不喜歡輕重家,輕重家如同收割機,一次又一次的收割商賈、庶民的果實。只是,他再不喜歡輕重家,那也是齊國的輕重家。既然要在齊國變法,輕重家自然有權出策。在齊國變法,不是楚人主導而是齊人主導,不如此如何維護變法新政?

為了這次變法,楚人已經犧牲了一千八百餘人。日後為了維護楚人所主導的變法新政,楚人又要死上多少人?楚人的利益至高無上!這種利益的核心就是楚人的血、楚人的生命。只要能使齊國日後不輕易投降秦國,熊荊並不在意齊國如何變法。

深深的吸了口氣,熊荊問向淳於越:“禮重還是利重?”

禮重還是利重,這是個大問題。用現代的話來說,是程序重要還是結果重要。短短六個字讓淳於越思考了良久,他不得不道:“禮重也。”

“逐。”熊荊看也沒看,直接說逐,那名輕重家當即被持殳甲士趕了出去,大帳之中諸博士的呼吸由此一緊。

“你等謁見不佞,皆為變法之故否?”熊荊打量著眾人。

稷下學宮揚名於後世,他們筆下的很多經典兩千年後多已湮滅。直到近代西風東漸,先秦百家才再度被學人翻啟。這是華夏之花最為燦爛的時刻,也是天下士人思想最為自由的時刻。雖然,在這絢麗的花朵之後,城野之中堆滿了貴族庶民的白骨。

禮崩樂壞才有百家爭鳴,可禮崩樂壞也使殺人盈城盈野。諸子的理想就是要想讓天下重新建立秩序,或讓列國免於滅亡。儒家覆古,欲再建禮法之制,孔子周游列國是也;法家重今,‘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是也。

實事求是,用理性去認知,法家無錯,這確是中止天下戰亂的最終解決辦法。可在感性上,要讓熊荊、乃至所有楚人變成只知耕戰、利出一孔的恭順黔首,那還不如給予敵人最猛烈的一擊,選擇光榮的戰死。

看著眼前這些博士,熊荊不自覺的想到了諸子,又從諸子想到了戰亂不止的天下,最後再想到如今岌岌可危的六國,以及‘有道後服,無道先強’楚人。

眾博士的答應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淺笑一下:“既為變法而來,當知變法之前提。齊國是田氏之齊國,亦是齊人之齊國,因此變法當有田氏諸宗、四百餘萬齊人以定。不佞、郢師於此只是督促、監督變法,而非主持變法。變法若成,不佞、郢師即刻退出齊國,不占齊國寸土。”

“此仁義之師也!”淳於越忍不住出言大讚,他本以為楚國會趁此機會要齊國不少好處,比如城邑、比如黃金,誰想聽熊荊的意思,楚國什麽都不要。

“明日起,郢師一切耗費皆由齊國負責。”熊荊很嚴肅的道。楚軍每日就要消耗八十噸(六千石)粟菽,如果有關變法爭論曠日持久,消耗的糧秣和費用將極為龐大。

“不佞曾聞,有人欲赴楚國卻駕車往北,此不知地理也。當今天下,秦吞六國之勢盡顯,齊王為後勝所蔽,畏秦如虎、食言而肥。故變法當知天下大勢,不佞不強求齊國與楚趙結盟抗秦,然若齊國依然親秦、不對秦國設備,與其他日不戰亡於秦,不如今日便亡於楚。”

變法的要求如此簡單,以致在場的博士有些不敢相信,可熊荊身邊的左右二史正在錄錄,他們又轉而相信。楚王重禮不重利,君無戲言,這應該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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