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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為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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汩汩清水浮著些些輕脂流向宮外,綠蔭椒墻、翠翹紅席,床榻上羅幬大張、珠被微暖。這是鹹陽的清晨,靈巧的豆蔻宮女正幫著主人洗頭,沒有化學品的時代,只能是米汁洗頭、稷汁沐浴、粱汁洗面。洗完頭後,再小心的於發上抹上油脂。

可惜,再烏黑的絲發終會變白,無比光亮的陸離鏡裏照出的不過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婦,這是華陽太後羋棘。她的病未等羋玹回來便痊愈了大半,盛夏時節血脈擴展,此時的她不但毫無病容,反覺得要比病前更加健康。

先秦發飾,皆以高大者為美為貴。作為天下霸主的秦國、作為秦國最尊貴的祖太後,羋棘梳的是九鬟仙髻。鬟即是環形發髻,九鬟就是將頭發梳成九道發環,每環皆有金絲銀絲支撐,最後再插飾一些珍珠、珠寶。羋棘已經老了,即便她不老,也沒有那麽多頭發梳成九鬟,宮女只有將假發編入其中,如此才能做出九鬟仙髻。

“稟祖太後,羋玹女公子求見。”羋棘的九鬟還未編完,老寺人尚吾輕輕走了進來。

看著羋玹長大的羋棘自然知道她幹什麽,她想也不想就道:“不見。”

“祖太後,女公子她……”祖太後歷來最疼羋玹,尚吾不由陪著笑,希望羋棘召她進來。

“可是哭了?”羋棘對著鏡子側了側頭看自己的發髻,並不在意的問道。

“然也。”尚吾點點頭,又陪笑道:“祖太後,女公子哭得悲啊。”

“哭得悲又如何?”羋棘毫不在意,秦宮從來不是同情心泛濫的地方,哪怕是自己最喜歡侄女。“告訴她,就說老婦還未起身,哄她回去吧。”

“唯。”尚吾見羋棘真不想見,只得出去了。華陽宮明堂外,哭成淚人的羋玹一邊抹淚一邊往明堂裏張望,待尚吾說祖太後還未起身,知道祖太後不想見自己,又蹲在地上哇哇哭起。

“女公子請起吧。”尚吾不得不把羋玹扶起。“祖太後心意已決,不若……”他也鬧不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見羋玹哭得這麽傷心,不得不哄道:“女公子不若去昌平君府上,求求昌平君,祖太後最聽昌平君的……”

昌平君三個字又給了羋玹幾分希望,她起身抹淚,怯生生地下了階,上車往昌平君府行去。羋玹從回來就瘦了,遠遠望去,似乎一陣風都能把她給卷走,尚吾看著她上車,不由重重的嘆了口氣。

“季叔…嗚嗚……”昌平君府,羋玹一看到熊啟就撲到他懷裏大哭,熊啟頓覺手足無措。旁邊的下人也知趣的後退,留出空間讓他們敘話。

“勿哭勿哭。”熊啟本是羋玹的堂哥,可年齡實在差異太大,小時候就騙羋玹叫季叔,長大喊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也就這麽叫了。熊啟確實是把羋玹當小侄女看待,對她好過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此時見她一來就大哭,不由拍著她柔聲勸慰。

“季叔……,祖太後為何要……為何要大王伐楚啊?”羋玹抽噎著,話說的斷斷續續。但她的問題一出口便讓熊啟一楞。

大王為何又伐楚?熊啟雖然賦閑在家,這件事他是知道的。可是知道歸知道,和羋玹這樣的小丫頭是說不清楚這種軍國大事的,真要說實話,小丫頭說不定會跑去曲臺宮向大王求情。

他只能騙著她道:“大王伐楚並非祖太後唆使,是、是魏相子季,是他要大王伐楚的。此人上次伐楚不成被魏王打入大牢,不斷求人相告大王,游說大王伐楚。大王後來不知為何被他說動了,也就伐楚了。”

“子季?”眼睛已經哭腫的羋玹點點頭,她還在流淚,看向熊啟:“他為何這般壞?”

“天下列國,以魏人最壞。這魏國,又以魏國的相邦最壞。”熊啟繼續編瞎話,“為求茍存,魏王只能讓相邦去做壞事,一旦不對,便只有推到相邦頭上。”

“季叔,秦國……秦國就能不伐楚嗎?”羋玹已經不哭了,只是在不斷抽噎,她見過子季,雖然當時子季對她很客氣,可那人確實不像是個正人君子。

“大王既然應了魏人之諾,又怎能出爾反爾?便是大王要退兵,魏人也不會退兵啊。”熊啟說著,妻子已聞訊出來了,他趕緊道:“夫人、夫人……”

只有女人才能勸慰女人,熊啟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拋給妻子後,人也來到了華陽宮。這時候羋棘的九鬟仙髻已經盤好了,頭上好像頂著一座高大的寶山,她安坐在蒻席上用著早膳,早膳用完了,才讓尚吾請他進去。

“玹丫頭去了你處?”羋棘喝著母國送來的清茶,輕輕問了一句。

“然也。”熊啟點頭道:“我哄她說伐楚是魏國相邦的主意。哎……”

熊啟撇了羋棘一眼,一些話他也不敢明說,只能旁敲側擊。只是旁敲側擊就被羋棘視為無物,她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納采、文名、納吉、納征、請期……,前月大王已遣人納征過了,上月又請了期,把婚期定在十月。十月恰是大秦歲首,此乃佳期。不過入楚親迎之人尚未定下,老婦以為此事交給啟兒最妥。”

“姑母……,秦國乃天下霸主,”熊啟臉上泛起苦笑,“怎能、怎能一邊攻伐其國,又一邊又迎娶其國公主呢?”

“怎麽,你不願意?”羋棘看向熊啟,久居上位之人不怒自威,看得熊啟連忙低頭。

“姑母。母國去歲大戰後本就羸弱,今又伐之,”頂著羋棘刀一樣的目光,熊啟終於直言。“今又伐之,丁男征戰,恐今歲又無法收粟獲稻,來日必然饑荒。”

“饑荒又如何?”羋棘冷笑,“饑荒也比毀了祖先社稷,令各國覆國好。”

“姑母!”熊啟連忙叫住,“荊弟允各國覆國只為存社稷,絕非毀社稷啊!”

“鄢郢之後母國東遷,地本狹小。為了淮上之地,先君耗費了多少心血,母國又戰死了多少將卒,他倒好,允各國覆國。這不是毀社稷,如何才叫做毀社稷?”羋棘越說越怒,見如此熊啟辯駁也不是,不辯駁也不是,就怕她舊病覆發。“不但毀社稷,還朝了國人、啟了外朝,這可是要所有人都來分母國一塊地?”

“姑母……”楚國實行新政,重啟西周時常啟的外朝,天下聞之皆讚。可楚國的公族、卿族卻不以為喜、反以為憂。禮不下庶民,卑賤的庶民豈有資格站在大廷上議論國政?再就是譽士,若庶民敢戰勇武便可封士顯貴,那公族卿族又算什麽?

“姑母,荊弟所為,皆是為了強國,大王若滅趙國,自會吞韓驅魏攻伐母國。”熊啟痛苦道,他從未想到祖太後對荊弟的誤解居然如此之深。

“既知大王滅趙後會吞韓驅魏攻伐母國,那為何不嫁公主入秦為秦國王後?”羋棘反問道:“貧瘠之東地,甲士不過三十萬,再強,能強過趙國?”

“哎!”熊啟無語,他不但對姑母無語,也對天下大事無語。今日之秦國,除非六國齊心協力,斷無獨存的可能。二十年,最多二十年,天下就要一統。“請姑母讓大王退兵,啟兒當再赴母國,必與荊弟言明諸事……”

“不必了,老婦與大王皆以為,換一人作楚王會更好些。”羋棘不再生氣,話語很輕很輕,毫不在意的口吻,就好象頭上的配飾今天要換一塊似的。“你也不必去母國親迎了,就在府裏好好歇息吧。”

熊啟聞言呆如木雞,他大叫道:“姑母!姑母不可如此啊,荊弟乃母國之王,深得士民之心,假以時日,他必能使母國大變,怎可輕易除去?!不可啊姑母。”

“母國欲存,必要換一人為王。”羋棘太息,一些不該說的話她也說了。“你以為我讓大王不伐母國,大王就不伐母國?你以為大王不知,假以時日母國必能大變?你以為天下人人皆愚鈍,唯我楚人聰明?

你也是與大王朝夕相處過十數年,又是做過丞相之人,你難道不知鉅鐵之術、戰舟之術、破城之器、與齊姻盟、外朝之政、譽士之制……,任何一條都會讓大王心生警惕?任何一條都會讓大王先伐楚而後伐趙?你難道真不知麽?!”

“我……”關心則亂。羋棘苦口婆心的一提醒,熊啟瞬間了然。

外朝之政、譽士之制如果說還是內政,那與齊姻盟就是外交了。一百年前秦國就不容許楚齊結盟,何況是今天?鉅鐵之術先不提,楚國大翼戰舟於大梁全殲秦國舟師,破城的投石機一日就破了莒城、兩日破了穆陵關,這兩樣,特別是投石機絕對是秦軍最想得到的。對有志一天下的大王而言,真不如先滅楚國,後滅趙國。

“既然生來姓羋,那便要為母國而死。”羋棘最後道。“換一人為王,再與秦言和。陰使其政、其術不滅,假以時日,母國或真能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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