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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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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郢都越近,官道上的車馬商旅就越是密集。已是楚歷八月,烈日炎炎,行道上塵土揚天,哪怕是坐箱車,一天走下來身上臉上也盡是土粒。而從入楚國開始,有半個月未曾下雨,道旁田野裏的粟苗曲卷焦黃,每每這時,惡來便會說起秦國的鄭國渠,此渠將在今年竣工,可灌溉農田百萬畝之巨,然後感嘆楚國無有這等能耐,只能任由粟苗幹渴。

惡來去秦國之前便向往秦國,去過秦國之後更是盛讚秦國的一切。一路上雖不時聽見楚國王太子馴服六龍化作水車如何如何,但斥為神鬼無知之說,對此嗤之以鼻。然而今天在郢郊,一行人終於看見了水車:一個兩丈多長的窄木箱橫架在田坎和坎下的溝渠之間,溝渠裏的水只是淺淺,木箱剛剛好夠著,農人在箱尾雙手拉著什麽,渠水順著木箱嘩嘩嘩的田裏。萬物焦渴,白白的水花讓人平添幾分涼爽。

前方立乘的惡來停了車,他看著那水車不動,夏陽走了上去,道:“師兄,那便是楚人說的水車了。水流如此之大,一畝地很快就能灌一遍。”

“我且去看看。”夏陽不說還好,一說惡來倒想去看看。惡來去,夏陽也跟著去。離水車越近,嘩嘩的流水聲就越響,白白的水花讓人有一種深浸其中的想法,天氣實在太熱了。

“老丈有禮了。”惡來會說楚語,農人盯著他腰際的劍時,他便大大咧咧的招呼了。

跟著的夏陽聽不懂楚語,只好細看這架已經停頓下來的水車:車廂如溝渠,其中有一片片牙葉,弄不清這車是如何抽水的。

“我來試試。”惡來有和窮人打成一片的本事,他掄起袖子,抓起兩根轉臂開始車水。此時夏陽才看見,隨著旋轉,車內的牙葉連綿不絕,正是它們把渠水一點一點提上來,匯成水流灌到田裏。真是絕了,身為墨家弟子的夏陽見過不少巧器,卻從未見過如此巧妙的。

“這必是魯班所造。”嘩嘩水聲中,夏陽大聲地的道。

惡來正在車水,旁邊農夫聽見魯班二字使勁搖頭,他說了一句什麽,可惜夏陽聽不懂。

“說是楚國那什麽大子荊所造。”車水完畢,惡來前半身盡濕。

“大子荊?”大子荊夏陽自然知道,一入楚國這個大子荊便不絕於耳。“師兄,水車甚巧,可這樣一架水車,所需必是不菲。”

“非也。”惡來搖頭,“不過三百錢。”

“三百錢?!”夏陽忍不住回頭再看那部水車,農夫又開始車水了,以夏陽的估計,灌一畝兩個時辰都不用。“這…怎會如此便宜?”

“你問我,我問誰?”惡來沒好氣的道,他說罷上了車,立乘著在前面開道。郢都已遙遙在望,近兩千裏的行程終於要結束了。

“大子荊何在?”郢都城郭,看罷鹹陽傳書的玃君問起了熊荊。這兩個多月他曾叮囑王宮內的間諜密切註意熊荊的動向,一旦鹹陽回信,他這邊好立即動手。

“大子荊最近在煉鉅鐵。”小婢看似柔弱,目光卻藏著淩厲。她是玃君侍女,叫葍(fu)兒。

“煉鉅鐵?”玃君笑,“鉅鐵之物,大子殿下也懂?”

“是。大子荊這幾日連去造府,路線固定,若是能……”上回第二次刺殺就是葍兒精心安排的,怎奈不成,犧牲了四名死士。

“不必了。”玃君揮了揮手,“傳訊給趙鈇,叫他令李園說服黃歇助大子荊入秦為質。”

“入秦為質?”葍兒聞言先是驚訝,之後就笑了:在楚國不好刺殺,到了秦國就不一樣了,鹹陽質宮裏的質子,弄死誰也不過是踩死一只螞蟻。“唯,奴婢這就去辦。”

*

在葍兒眼裏,熊荊不過是鹹陽質宮裏的一只螞蟻,熊荊倒不知自己以後的命運,現在他的註意力全在工棚中間的轉爐身上。半個月過去,一切都準備好了,轉爐煉鋼試煉就在今天。

與坩堝法不同,轉爐煉鋼涉及到生鐵水倒入、涉及到爐底吹氣、涉及到鋼水傾倒鑄模,這不像坩堝法一個鍋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它是由多個部分整合而成,任何一個部分出錯,整個煉鋼都會功虧一簣。為此,造府方方面面的工匠徹底試驗檢查了數次才開始試煉。

貝斯麥也不過是個機械工程師,熊荊在心裏給自己打氣。貝斯麥並沒有冶過鐵煉過鋼,他只是偶爾發現生鐵和空氣反應會直接變成鋼,這才斷定可吹氣煉鋼,但當時的鋼鐵業人士認為吹煉根本是歪理邪說,逼得貝斯麥不得不找家鋼廠親自試煉。與他相比,自己有造府熟練的冶鐵匠、鑄劍師、木作匠、陶土匠……可以說整個楚國的力量都動員起來了,只要生鐵合格,就沒有失敗的可能。

“殿下,都好了。”工尹刀這老家夥玄衣委貌,打扮的和上朝時一模一樣,據說之前他還專門沐浴齋戒三天,就是為了今天的轉爐試煉。此時,他渾身是汗,玄衣濕漉漉的貼在胸前背後,人卻毫不知覺。目光緊看著熊荊,擔心他還有什麽指示。

“那就開始。”熊荊、淖狡等人站在工棚內一座臨時搭建的天橋上,從天橋上望去,工棚最遠處是三座七米多高,火氣蒸騰、改進過的木炭冶鐵高爐,再近一點是轉爐,高爐的鐵水將順著溝渠流入轉爐。

“開爐!”工尹刀對下方喊了一句,高爐前的匠人快速扒開爐口。高爐最先沖出來的是褐色的造渣,造渣之後才是紅白紅白的鐵水,三個高爐的生鐵水一出來,整個工棚氣溫徒然上升,即便站在天橋上,熊荊也感受到絲絲熱氣。

“開閘。”生鐵流動性極好,這些鐵水會合在溝渠,然後沿著溝渠流動,最終的目的地就是轉爐。鐵水白熱的刺眼,看了一會熊荊眼淚出來了。

“開閘。”轉爐旁工匠湧動,他們麻利的打開閘門,白熱的鐵水沿著熟鐵銅註入轉爐。

“滿否?”熊荊臉上也是汗,抹淚的時候汗液不小心弄進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淚水更多。他現在只迷糊看見轉爐的顏色變得很紅很紅,不知道轉爐是否裝好。

“殿下,尚未轉滿。”工尹刀眼睛是瞇著的,又靜待一會,他才道:“殿下,滿了。”

“恩。”這時熊荊一個眼睛已經好了,他點頭道:“可以開煉了。”

轉爐註滿鐵水如何如何,工人應該如何如何,之前已經反覆交代過。底下的歐醜、孔鐵官還有各色匠人按照事前的吩咐遠離轉爐,吹煉馬上就要開始了。

“起——!”工棚之外,吆喝響了起來,空氣吹煉和高爐鼓風相同,用的都是人力。數百名壯碩的東宮甲士在匠人的指揮下,開始推動風箱。空氣,在皮囊拉升時急劇擠入皮囊,又在皮囊壓縮時高速湧向轉爐爐底。鐵水熾熱,空氣的到來猶如炸藥遇上火星,矽、碳、錳、硫……,在一千三百多度的高溫下與氧氣劇烈燃燒,整個轉爐瞬間沸騰,爐身震顫,火焰噴出爐口,鋼水四濺爐外,紅煙直沖棚頂,整個工棚熱如火箱。

“爐欲炸啊!”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眾人皆兩股戰戰,包括天橋上的淖狡和工尹刀。

“殿下,這該如何是好?!”工尹刀臉色全黑,從未見過現代煉鋼的他難以接受眼下這幅地獄場景,這似乎要比火山噴發還恐怖十分。

“……”熊荊也是第一次現場觀看轉爐煉鋼,好在他知道貝斯麥第一次煉鋼也是如此。

“殿下……”大司馬淖狡對下面爆炸一般的鐵爐也有些擔心。

“不要驚慌,這是正常現象。”熊荊胸有成竹,他現在有兩個擔心:一是何時停止吹氣,因為吹氣過度生鐵裏的碳會消耗光,練出的不過是一爐熟鐵水;二是生鐵含磷量,他沒有要大冶銅綠山的鐵礦石,用的是會稽郡的磁鐵礦石,可誰又能保證會稽磁鐵礦是低磷鐵礦石呢?

“正常現象?”相處日久,王太子常說的一些怪詞淖狡漸漸也聽得懂,再看腳下轉爐只是火星四射,並未有更劇烈的反應,他也就暫且放下了心。

“多久了?”熊荊看向身側的寺人,那是一個精巧的計時水漏。

“稟殿下,十分鐘了。”寺人倒是鎮定,可惜他說的十分鐘不是標準的十分鐘。

“十五分鐘停止吹氣。”熊荊告誡道。轉爐吹氣的時間決定鋼水的含碳量、也就是鋼質,第一次毫無經驗的情況下,他只能瞎猜。

“唯。”寺人們點頭,那個敲鑼以停止吹氣的寺人甚至抓緊了棒槌。

轉爐依舊沸騰,但與之前相比,噴出火花的聲勢減小了許多,見此熊荊不想再等到十五分鐘,他擔心鐵水的碳消耗殆盡。“敲鑼。”他喊道。

‘當、當、當……’鑼聲一響起,棚外鼓風的匠人立刻喊止,氣囊不動了。失去了氣流的轉爐漸漸平歇,除了熾熱的鋼水,工棚裏一切恢覆了正常。

“該起爐了。”熊荊再道。

“起爐!”底下的人興奮高喊,半赤倮的工匠立刻推動巨木轉盤,轉爐一點一點傾斜,終於,沸騰的鋼水就要洶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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