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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秦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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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君莊王以為幣輕,以小易大,百姓不便,皆去其業。市令言之令尹曰:‘市亂,民莫安其處,次行不定。’對曰:‘如此幾何頃乎?’市令曰:‘三月頃。’……”

下午時分,黃歇來東宮授課,他並未嚴格按照《令》的順序,而是看似隨意挑出一個書簡讓熊荊通讀。這是楚莊王時的事情:莊王以為楚幣面值過小,因此以小易大,結果‘百姓不便,皆去其業’。市令不敢直言這是易幣之禍,只說‘市亂,民莫安’,令尹心知肚明,決心‘令之覆’,於是進諫莊王,莊王同意,市場恢覆原狀。

沒有生僻字,熊荊很快就讀完了這一百多個字,黃歇撫須問道:“子荊懂了嗎?”

字面上的意思熊荊當然懂,可他不知黃歇要說什麽,是以答道:“學生不懂。”

“民自有其俗,市自有其例,先君莊王易之,民不便,市遂亂。覆之,如故。”黃歇能為令尹也是有學識的,他簡要說完故事問道:“民俗可輕易嗎?”

“不可易。”順著黃歇的意思,熊荊答曰不可。

“恩。”黃歇笑了笑,又取出一個書簡道:“子荊再讀這冊。”

“楚民俗好庳(bi;矮)車,先君莊王以為庳車(太矮)不便馬(拉),欲下令使(車)高之。令尹曰:‘令數下,民不知所從,不可。王必欲高車,臣請教閭裏使高其梱(門檻)。乘車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數下車。’王許之。居半歲,民悉自高其車。”

熊荊這次讀完,黃歇沒再問‘子荊懂了嗎’,而是直接問道:“民俗可輕易嗎?”

“可易。”事實擺在眼前,熊荊不得不答。

然後黃歇就笑了,他再問道:“子荊,為何市幣不可易大,而庳車能使其自高?”

黃歇面有得色。他如此,若是三個月前,熊荊定要反駁。立太子後,他覺得自己變了,或者說必須改變。“請老師教我。”他道。

“欲使庳車高,可先高門梱,門梱高則車高;欲使市幣大,必先貴百貨,貨貴則幣大。前者可,後者則不可。”黃歇沒賣關子,正式開始今天的授業。“萬事萬物皆有關聯,甲連之乙,乙牽之丙,丙涉之丁。故名家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故法家曰:‘明君之所以立功威名者四:一曰天時,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勢位’;故兵家曰:‘兵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此各家之所言,皆知事有幹系、物有關聯。然萬事萬物除關聯亦有生滅:物動則萌,萌而生,生而長,長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殺,殺乃藏,此圓道也。

圓道至貴,聖王法之。令出於主口,官職受而行之,日夜不休,宣通下究,瀸(jian,合)於民心,遂於四方,還周覆歸,至於主所,亦圓道也。令圓,則可不可,善不善,無所壅矣,主道通也。故令者,人主之所以為命也,賢不肖、安危之所定也。”

黃歇講,熊荊聽。為了能讓學生聽懂,黃歇這個老師說的很慢。他先說萬物是有聯系的,再說萬物亦有生有滅,並說這就是‘圓道’。而‘圓道至貴’,所以聖王效法它,王命參照它——一道命令出於君王之口,百官實行,日夜不休,用於四方,最後還要回到君王這裏。這時,仍要修正王令,使不好的地方變好,不善的地方變善。所以說,政令,是君主性命般重要的東西,是君主賢明還是不肖,國家安定還是危殆的決定因素。

宋玉講課,一樣是循循善誘,但是斷斷續續,一點一點開導學生;鶡冠子講課,沒有那麽多花樣,一來就開門見山,直抒己見,然後為之而辯,雄壯如獅;而黃歇,引導只在開頭,一旦進入正題,那便如瀑布直墜,一洩到底。

兩個時辰的課程,熊荊聽得津津有味,卻不知黃歇的觀點來自秦相呂不韋編撰的《呂氏春秋》。呂不韋面對的是馬上要加冠執政的秦王政,所以此書雖然博雜,可政治思想上道家占了不少內容,明裏暗裏都提倡虛君之治;熊荊距加冠還有十多年,黃歇則認為‘虛君’應該從小教育,所以講解《令》的時候多灌輸道家觀點。

時至下春,課程結束。上了車駕的黃歇連連擦汗,七、八十歲的人費力上課還是很艱辛的。

“主君,左尹府來了消息,說是那幾個刺客正午飯後忽然暴斃。”回到令尹府,朱觀悄悄的報告一件事。

“當真?”黃歇神色一變,凝思起來。

“是。左尹已來人相報。”朱觀重重點頭,“說是粟飯中有人置毒。”

“可知是何人置毒?”黃歇想了好一圈,心裏只能想到一些人。

“尚不知,只聞左尹府的脰官(廚師)不見了。”朱觀也想到了一些人。“主君,這可是……可是秦國侯者。”

“非秦國侯者還有何人!”黃歇面有暴虐之色。秦乃虎狼之國,也是侯者之國,秦軍任何一次勝利,都有秦人侯者的功勞。四年前合縱攻秦之策,楚國大軍還未出發,郢都的侯者便已傳信至鹹陽。事後他曾嚴令城尹搜殺秦侯,奈何侯人之首玃君逃脫。

這次刺殺,先是以亡命之徒為餌,使人誤以為危險已去,沒想到後面才是真正的殺招。如果當時王太子乘的不是四輪馬車,如果當時數名刺客躍入車內,怕自己的腦袋早就落地了——王太子遇刺身死,悍王子由此得益,大王難道不會疑心是自己行刺?

“秦侯該殺!該殺!”五月的天氣本熱,想通秦人陰謀的黃歇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胡子似乎要豎起來。

“主君,管由撤職,城防由王卒左軍接管。”朱觀提醒道。“將軍是景驊,此人……”

“景驊?”黃歇從秦人的陰謀中使勁掙脫出來,“他不是在洞庭郡嗎?”

“正是。此人……”朱觀輕咳,“此人與主君有仇,故大王急召其回郢。”

“此人不如管由,郢都以後恐將多事。”景驊是誰黃歇當然知道,他是楚將景陽之侄。景陽自縊於紫金山下,部下多數隨殉,他怕是恨極了自己。恨就恨吧,勞師遠征遇敵而不戰,已是辱師,總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的。“所謂國容不如軍,軍容不入國。我聞景驊性剛烈、無柔滑,郢都各國使臣、商賈、流士、說客甚多,一個軍率焉能管好?”

“主君,秦侯猖獗,是否要請大王……”朱觀建議道。

“不可。”黃歇想都沒想就否決了。“大子被刺,大王甚疑我,若請王命覆管由之職,疑我更深。玃君此獠,千頭萬面,行事慎密,刺殺不成,定還有亂我楚國之策,實不知……”

黃歇剛剛腰還是伸直的,說起秦侯之首玃君,又塌了下去,憂色滿面。大王對自己是如此的不信任、如此的提防,洞悉郢都一切的玃君怎會不知?他若不知,何來挑撥毒計?大王念著舊情,也知道自己身後站的是縣尹邑公,殺了自己有害無益,可王太子知道嗎?

*

令尹府內,黃歇想著自己的學生熊荊,郢都城郭不知名的角落,有人卻說著李園。一個應該死去的人向著一片黑暗頓首以拜,雙手獻著東西。

“稟玃君:李園已委質,此為其認罪之書。”說話的趙鈇,他並未死於那日的刺殺。

“善。”玃君的聲音從暗處傳來,一個蒙面的青衣小婢將李園的委質書接了過去。“你身上傷勢如何?”聲音溫和了一些,帶著些關切。

“謝玃君相詢!屬下無事,尚可一戰。”趙鈇身子已經挺直。那日他帶頭沖鋒,中了一箭便故意跌倒,之後是怎麽出來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善。今城尹管由去職,王卒左軍不熟郢都深淺,已無從制我。你回去先修養一段時日,若有事,我會派人傳你。”玃君的聲音又冷了下去。

“玃君,令尹黃歇與荊王互相猜疑,李園又已委質,何不將此書送至左尹府,如此……”

“如此如何?”趙鈇的設想沒說完就被打斷了,“是讓荊王殺了黃歇,還是讓黃歇殺了荊王?”

“屬下不知。”趙鈇聲音軟了下去。他是李妃入宮得寵後由玃君派自李園身邊的,本不受重視。某次李園出城遇盜,他力殺數人、以死相互,從此獲得了李園的信任。李園信任他,可他自始至終都厭惡李園,這次獲得李園親寫的認罪委質,就想著馬上拋出去。

“既是不知,為何擅作主張?”玃君反問。“下去吧。切記日後不離李園半步,恐其反悔。”

“唯!”趙鈇再一次頓首,悄聲退出了大室。

他一走,室角便亮起了燭火,看罷李園委質書的玃君先是笑,笑畢將書納入懷中。冷聲道:“速傳文書於鹹陽,言楚國三子爭儲,間之必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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