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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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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亂了。

很快,城頭“楊”字的王旗被拿下,又換成了“蕭”,法名“緣覺”的小王子被從大慈恩寺送回宮中,繼任吳王。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王宮中的人都偷偷在說,通明先生給這小王子斷的命,果然應驗了,小王子還沒學會走路,就把吳王和側妃景氏,全都給克死了。

而宮外,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之際,都在暗中議論紛紛,說那抱雞娘娘有妖法,竟能讓楊燈見水而突發重病。又說,養著陰間人,那不就和養小鬼一樣嗎?一連殺了兩個王,這抱雞娘娘,也是個大大的妖孽!無論大戶小戶,都在囑咐家中人——以後見著抱雞娘娘,可都得躲得遠遠的!她那細長的眼睛,看你一眼,都能攝了你的魂去!醽醁酒坊中的夥計傳得神乎其神,說抱雞娘娘當時一雙長長的白骨精似的手指折疊起來,就勾了個訣,便讓那陰間人死過去了!

李柔風現在不得不睜著眼了,因為連眼瞼都已經爛掉,只剩下兩顆圓圓的眼球掛在那裏。

他從來沒有腐爛到這種地步過。膿血從他身上淅淅瀝瀝地淌到地上,一串連著一串,像極了女人來月事時的模樣。時不時身上便會爛掉一塊肉,“噗”一聲趴到地上,上頭白白的蟲頭密密蠕動。

掛著他的城樓下面已經沒了圍觀的人,連守城的兵都站得遠遠的,因為腐爛的惡臭實在令人作嘔。

城樓朝北,陽光從東到西,在他身上畫了個圓潤的弧線。李柔風從來沒有如此憎惡過陽光,每一縷落在他身上都好似酷刑。不過現在的夕照,只剩下了最後肆虐的餘暉,快結束了,他想,還有多久?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還是他僥幸能再過一夜,然後像露水一樣在明日的晨曦中晞滅?還不曾化過骨,他也不知曉。

娘娘啊,娘娘還會來嗎?他對她還有未兌現的承諾。可他忽然又不希望抱雞娘娘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成人形,現在這個樣子,他希望誰也不要看到。蕭焉活著回來了,蕭子安死了,他變成陰間人身上所帶的深重執念,其實已經完全化解了。若是現在讓他化骨,他也沒了什麽遺憾。

只是……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再聽一聽蕭焉的聲音,他更想——

再見一見那簇蓬勃的火焰。

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最後一縷夕暉從他身上挪開了腳,他像是從沸水鍋裏被撈出來了。喘了口氣——他其實已經沒了氣可以喘,胸口已經見了肋骨,大半邊臉也沒了。城樓上依然很亂,他聽到守城士兵的皮靴聲飛快地來來去去。

“換旗!”“又換?今天這都第三回了!”“讓你換你就換,哪來那麽多廢話!”“這不還是‘蕭’字王旗麽?”“你蠢麽!沒看見這是黑邊蕭字王旗,不是紅邊蕭字王旗?澂王大軍已經到了!”“澂王?!澂王還活著?!”

“死而覆生!那是天命!”

名為“緣覺”的小王子在王位上只坐了一個時辰。澂王擁兵從南門入城,並未受到什麽抵抗。太亂了,楊燈已經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其軍隊人數雖眾,然而群龍無首,內鬥不止,還得與吳王昔日勢力對抗。一身凜然鐵甲,面容清臒的澂王,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擺開大旗,沈默然而威懾地入了城。

這本就是他的城。他本就是這座城的王。

滿城的百姓皆向澂王的王旗下跪。澂王就那樣不著盔地端坐馬上,那葦葉般的眼睛,豐茂水草一般的睫,此刻盛滿了參天威勢,又冷,又鄭重。他讓每一個人借著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又讓每一個人在看清了他之後,又臣服地垂下眼去,向他稽首而拜。

他要收服每一個人,這個亂世,只能有他這一個王。

他長驅直入,直入王宮,手撫金與鐵的王座,宛如探囊取物。

內侍和宮女們瑟瑟發抖,都以為澂王將如楊燈處置吳王後宮一般,會立即取了小王子性命。

那名喚“緣覺”的小王子竟也不哭,在澂王的手掌中,扯著嘴角,一雙漆黑的葦葉眼將澂王瞪得死死的。

尚是嬰兒,眼中竟有兇狠之意。

澂王冷冷地註視著小王子,掀起他的衣襟看了一眼,遞與身旁的人,昂首命道:“送回大慈恩寺去,好生看守。”

“是!”

那些跪著的內侍和宮女們紛紛瞪大了雙眼。

澂王在親衛的協助下卸了鎧甲,一身玄色王衣,清清冷冷,威儀堂堂。他坦坦然一撩袍,緩緩落身於王座之上,山、河、既定。

所有人忽的像是長出了一口大氣,無論是哪一邊的,吳王手下的,楊燈手下的,明哲保身順勢而為的,心中全部長出了一口大氣。

長達一整天的鬧劇終於結束了,終於,結束了。澂王沒有下令殺死小王子,亦沒有下令立即賜死楊燈,這些無聲的施恩都意味著,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只要所有人臣服於他澂王,從此建康城中沒有仇敵,仇敵只是那日薄西山的大魏皇朝。

蒼茫空中早已失去了最後一縷夕暉,陰陽相替、晝夜相交之際,淡褐色的霧飄渺上來,被薄薄的夕霭籠罩的大王宮中浮起了整齊而磅礴的山呼之聲——

“臣等參見澂王——澂王殿下——千秋萬歲!”

無數的火把燒向漆黑夜空,李柔風的眼球沒了眼瞼的阻擋,被那飄上來的煙氣熏得又幹又澀,劇痛無比,連淚水都沒有了。這夜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所有的守城官兵都被換下,由澂王舊部代上。城中仍有不少頑固的作亂之人,需要在這一夜中全部肅清。建康城的安定,關鍵就在今夜。

蕭焉身披青色大氅,連王衣都沒換下,急匆匆登上城樓。

“殿下、殿下,您還是不要去了,此人據說是個陰間人,一只手便把蕭子安的心給掏了出來!爛成這樣,說不定身上早已染了屍毒!……”

“閉嘴!”蕭焉低聲厲喝,“之前便讓你們把他放下來,送進佛寺去超度,為何無人領命?!”

“殿下!這陰間人,沒人敢碰!據說陰間人要曝曬整整三日,才能徹底化骨,不再為非作亂,於是……臣等便擅作主張,未將此人放下!”

蕭焉在夜色中緊緊咬牙,寬大手掌握緊了腰間佩刀。他登上了城樓,見到了在夜風中如一片秋葉在繩索上飄蕩的李柔風。

屍腐之氣濃郁到他這個久經沙場之人都感到不適。

李柔風已經半為屍骸。

什麽是易朽的陰間人?這一回,他才真正看到。這還是他曾經的那個李柔風嗎?俊秀如玉、風流雅致的李柔風?

但就是這樣一個李柔風,從十八層石牢中一步一步將他背出了采石硐天,又只身赴王宮,以腐朽肉身取了蕭子安的性命。

李柔風要殺蕭子安,從來沒有向他、向範寶月、向他身邊的任何一個人說過。蕭焉此刻不是澂王,而是在李柔風身邊卸下全部防備、沈溺於這少年的風流與多情中的蕭練兒。蕭練兒頑固地相信,他的李柔風當時在通明先生面前拋下他,只是為了去殺蕭子安而不讓他擔心,只是為了在他歸來之前,為他掃清他面前的路。

蕭練兒頑固地相信柔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哪怕他化為白骨,也是為他蕭練兒所化。

他的李柔風,他的柔風,他的。

他握著佩刀的手於是顫抖起來,他大步就要向前,卻被身邊的幾名親衛齊齊拉住,“殿下!您絕不可以過去!”“殿下,您若是看這陰間人晦氣,屬下這便去把他放下來、送到佛寺去!”

蕭練兒掙開他們,恰這時,他看到李柔風掉了下來!那繩索急速下墜,李柔風將將要落地之時,忽的定住。蕭練兒一顆懸到喉嚨的心終於落下,正要前去,忽見一個瘦小如蝦幹的小女子從城樓後沖出來,反手一道白光斬斷繩索,將那具險些要腐爛殆盡的屍身緊緊抱在了懷裏——渾然不顧那腐臭與骯臟地將屍身緊抱在了懷裏。

“他媽——的這是誰!換崗的時候便讓這女人混進來了嗎!都是幹什麽吃的!”親衛首領怒罵著,對蕭焉道,“屬下這便趕這個瘋女人走!順便把那幾個玩忽職守的家夥給處理了!”

蕭焉緩緩舉起了右手——他示意所有人都噤聲,退後。

眾將兵都呆住了,他們不明白他們的王,到底是存著怎樣莫測的心思,更不明白那惡臭熏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陰間人,為何會被這樣一個小女子如珍寶一般的護在懷中。

但那小女子抱著陰間人的模樣,真的就像是抱著天底下頂頂重要的珍寶。她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削瘦而突出的脊梁骨在單薄的布衣底下隆起出一道長長的痕跡。她將腐朽的屍骸壓在自己懷中,膿血染透她印滿忍冬紋的衣裙。她沒有顫抖,她整個瘦弱的身軀在呼嘯的夜風中化作一塊磐石。

她是蒲草,亦是磐石。

除了蕭焉身邊的極少數親兵,整個建康城中,沒有人知曉他們的王在入城的第一個晚上,在南城樓上臨風站了整整一夜。

沒有人說話。除了火把燃燒的畢剝聲,除了掠過的大風發出的聲音,沒有任何一點人聲。

那磐石一般的小女子沒有動過,他們的王就沒有動過。

沒有人敢出聲相勸,他們的王向來就是這樣的性子。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夜中濕潤的霧氣在王漆黑的頭發上凝結成晶瑩的露水。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晶瑩的露水在王漆黑的頭發上凝結成凜冽的冰棱。

東方的天空現出了一線魚肚白,第一聲雄雞的曉啼在三百年的石頭城中響起,陽氣浮生了。

親兵們親眼看到,那幾乎已經化作霜雪之人的小女子懷中,竟然出現了一個完好無缺的人形,那人不再面目猙獰,不再血肉模糊,不再腐朽潰爛,他面容清和如風,比那霜天曉月都要好看些。

他們目瞪口呆,看到那人輕輕地動了一動,擡起手來,在空中晃了幾下,終於摸到那小女子蒼白而僵硬的臉頰。

他微微地笑了起來。

他說,娘娘,娘娘,你看,這回的變甲也沒有特別醜吧?

親兵看到他們的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豐茂水草一般的硬睫上凝著冰晶,雙鬢也是雪白,竟是辨不清是發白了,還是一夜之間生出的雪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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