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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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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經常殺人?

——殺人如麻。

夜深人靜的時候,李柔風耳邊時常會響起抱雞娘娘扁扁的、幹燥的木柴被折斷一樣的聲音。

他初時覺得極難聽,可聽的久了,便慢慢習慣了。他知道這是千萬人中的獨一份,千萬個美人笑,只有一個抱雞娘娘。

他記得她就大笑過一次,他用《尚書》哄她睡覺的那一次。她難得笑那麽大聲,比平時說話更難聽。她知道自己笑得不好聽,一下子笑出聲之後,便立即收了嗓子,捂著嘴細細地笑,笑聲中還有一種情竇初開的羞澀,她自己定是不知的,她以為自己裝得很好。他聽不見她放聲的笑,忽然有些失落,便又逗她一下,她果然又笑了起來。

他見那金色火苗跳如雲雀,他想到底是什麽事情,讓這樣一個小姑娘的嗓子變了,人也變了,變成了如此一個古裏怪氣的抱雞娘娘。

——殺人如麻。

她定不是生來便如此的吧。

李柔風握緊了刀,他想,一個小姑娘能做到的事,他怎會做不到。

抱雞娘娘摸著墻跑到前一個硐室,裏頭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她壓低了聲音問道:“蕭焉,你在哪裏?”

黑暗中沈著的聲音應道:“這裏。”

抱雞娘娘循聲摸到他身邊,險些被他絆了一下,蕭焉沒作聲。抱雞娘娘摸到自己的那個包裹,從中拿出了一個沈甸甸的布袋子。

無數相連的硐室在地底形成巨大的空腔,狂風在其中尋到了自己的通道,把這座采石硐天變成了自己的樂器。抱雞娘娘又回身向那亮光處跑去,狂風吹得她單薄身軀不斷趔趄。她在大風中抖開了布袋——她如今已經習慣了隨身帶一些骨灰,這樣李柔風便能看到。

那些孔武有力的士兵一瞬間便在陰間人的眼睛中現了形,李柔風雙眸一亮,引著那些士兵向後退去。狂風仍在不斷吹滅士兵手中的火把,士兵開始恐慌。“留幾個人,避風護火!”幾名還亮著火把的兵迅速向兩邊散去。抱雞娘娘朝著定下來的亮光,射出袖箭。

“他們有箭!”“不管了!放箭!全部射死!”

飛蝗一般的箭矢中,抱雞娘娘緊伏於地面,閃爍火光中,李柔風身中數箭,但他不會倒下。抱雞娘娘咬牙,打了兩個滾,向那僅餘的兩片光亮出再射袖箭。

火光墜地,一閃而滅。整座地下硐天,再也沒了光明。

“李柔風,他們看不見了!殺了他們!”

這時便是屬於陰間人的世界,綠瑩瑩的頭顱在削鐵如泥的柴刀下滾落,腥熱的血變成比地下水更濃稠的熔巖,在地面流淌。鐵匠道士那裏的五貫錢花得值得,刺穿心臟,從刀鋒上傳來密實而堅韌的感覺,刀過若流鶯花底滑,毫不滯澀。

驚慌失措的士兵胡亂舉起刀劍,砍下去的卻是自己人。他們手指顫抖著擦亮火石,微弱的火星卻一瞬間湮滅在狂風裏。

這是陰間人的修羅場。盲目的士兵好似無頭的蒼蠅,逃不走,飛不出這天羅地網,即便蜷縮在硐室角落裏都逃不過陰間人的眼睛。

陰間人在這一刻沒了憐憫之心,這些人所有人手上都沾著他父兄的鮮血,沾著他曾經所愛過的人的鮮血。

他不再是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不知人間疾苦的貴公子李柔風,不再是那個以虛靈情致吟誦著“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澂州李氏三子冰。

他是一個陰間人,一個徹徹底底的,應亂世而生,又要毀滅這亂世的陰間人。

抱雞娘娘和蕭焉什麽都看不見,耳邊只是不停傳來利刃刺穿身體的鈍悶之聲,死神迫近時絕望而痛苦的呻——吟。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沈默。

這場仿佛無休止的屠殺在不斷向抱雞娘娘和蕭焉逼近。抱雞娘娘一個翻身,抓起兩個包裹挎在蕭焉肩膀上,扯起他道:“我們得走。”

她生得實在瘦弱,蕭焉和李柔風差不多高,更結實些,便是在水牢裏被囚了十個月,抱雞娘娘仍覺得他比李柔風要沈重許多。她雙手緊緊地抓著蕭焉的雙臂,使出吃奶的勁兒,半背半拖地帶著他往前走。

她吭哧吭哧的,一句話也不多說,蕭焉忽的道:“小丫頭,其實我知道你是誰。”

抱雞娘娘足下一滯,很快就恢覆如常,繼續往前走。她咬著牙關道:“澂王殿下的記性,著實比那死人好多了。”

蕭焉道:“他如此信任你,想必還不知道你是誰罷?”

抱雞娘娘冷冷道:“你少說兩句,能多活幾天。”

蕭焉問:“你喜歡他?”

抱雞娘娘哳啞著嗓子道:“蕭練兒,你再多說一句話,我把你扔到水裏去!告知他你失足落水,魂歸西天,他也不過是坐在水邊大哭一場,又能奈何。”

蕭焉怒道:“好你個潑婦,竟敢威脅孤!”

抱雞娘娘便把他摜到地上,踹上兩腳:“威脅你算什麽!我還敢踹你!你有種你找李柔風告狀去啊!你去啊!”

蕭焉四肢無力,反抗不得,當下氣也不是,怒也不是,一片漆黑,甚至都瞪都瞪不了她,一時之間,只能緊咬牙關,被她提了後心衣衫,在地上拖著走。

半個時辰之後,李柔風才滿身血氣地追過來。“那邊出口已經被封死。”他道,“須得另覓出口。”

硐室中一時陷入岑寂。

良久,抱雞娘娘問:“那些前來接應的兵是不是都死了?”

“都死了。”李柔風低聲道,“我看見了他們的魂魄。”

蕭焉沒有說話,抱雞娘娘和李柔風都沈默了。

並不是沒有想過楊燈會有所察覺。他們謀劃了這麽久,倘若楊燈毫無察覺,那便辱沒了他“雷神將軍”的稱號。

抱雞娘娘現下回想,她在水牢底下提醒蕭焉時,說到了“維摩”,那其實是一句口誤,說出來後,她冷汗涔涔,而楊燈卻毫無反應。

楊燈其實在更早的時候便察覺了她與李柔風私下有所圖謀,只是靜觀其變。恐怕楊燈帶他們兩個下水牢見蕭焉,也不過是為了順藤摸瓜,引出澂王隱藏著的更大勢力。

但他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就算知道楊燈已經虎視眈眈,他們能不救蕭焉嗎?

士為知己者死。

為了救出蕭焉,已經死了多少人。沒有人去問值得不值得,擔得住人心的就蕭焉一個,所有人,都是孤註一擲,破釜沈舟。

所以楊燈狼伺在側又如何,如蕭焉所說,生途還是末路,走過了,才知曉。

抱雞娘娘起身,道:“走吧。我們有兩個人一日的口糧,省著些吃,倘是能在七日內找到別的出路,我們或許還有救。”

她冷生生道:“李柔風,糧食不夠,你就別吃了。”

三個人沒有停留,李柔風背起蕭焉,抱雞娘娘背著包裹,立即啟程。

這采石硐天大得出奇,大洞小洞無數,支洞旁生,洞中套洞,極其迷亂。蕭焉過去行軍,在森林和溶洞中遇見過這種迷宮一樣的地形,深知遇上“鬼打墻”對軍心士氣的打擊,便指引著李柔風和抱雞娘娘二人,在黑暗中勿要去刻意分辨和記住方向,只要沿著右手邊石壁前行,便不會走重覆的路。

這一條漫漫長路,仿佛完全沒有盡頭。硐中陰寒之氣極重,怪聲不絕,仿佛四處都魑魅魍魎潛伏。抱雞娘娘和蕭焉之前針鋒相對過那麽一次,此時勢同水火,便是不言語,李柔風也能覺出二人之間似乎發生過什麽沖突,相看兩生厭,甚至有著劍拔弩張的緊張。

於是一路上,三人之間無話可說,充斥著令人壓抑的沈寂,幾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三人通過李柔風是否能夠視物來辨別時間。每日陰世與陽世兩度相交之際,抱雞娘娘會給蕭焉一個冷饅頭。

走到第三日盡頭,除了李柔風,抱雞娘娘和蕭焉都已經虛弱了很多。為了盡快找到出口,抱雞娘娘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其餘時間,緊隨著李柔風行走。李柔風感覺她的腳程變慢了許多,問她還能堅持麽,抱雞娘娘斥他別廢話,早些找到出路才有活著的機會。她還讓他不要同她說話,他有陽魃在身邊,體力不會削弱,她卻是說一句少一句。李柔風心知她在硬扛,可是這般境地,又能有什麽法子!他只能挽了她走。

中間偶爾會在石硐中尋到火把,幾人舍不得用,只留下來在抱雞娘娘和蕭焉睡覺時點燃取暖。蕭焉身體本就虛弱很多,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眠。他枕在李柔風腿上沈睡,李柔風把外衫披在他身上。

李柔風看見那一團火,卻蜷在火把的對面,離他遠遠的。他心頭澀然,低聲喚她過來,卻聞抱雞娘娘半夢半醒疲憊不堪地呢喃道:

“李柔風你為什麽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長,長了又吃……”

“我好餓呀……”

李柔風眼前有一些模糊,可是嘴角卻微顫著翹了起來。

第五日盡頭,蕭焉已經虛弱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睜著眼睛,“嗯”上一聲,告知李柔風他還能堅持。抱雞娘娘把四分之一個硬梆梆的冷饅頭遞給李柔風,李柔風把饅頭掰碎,泡了水餵給蕭焉吃。

抱雞娘娘明顯走不動了,李柔風幾乎是半抱著她走,行走的速度大大減緩。她去方便的時候越來越多,幾乎沒走過三五個小硐,她就要去方便一次。夜晚,她輾轉難眠,又起身扶墻,艱難走開。李柔風喊住她:“你去哪兒?”

她的聲音已經不大發得出來,她說:“我去尿尿。”

李柔風道:“你沒喝那麽多水。”

她嘟囔道:“女人天冷尿多,你懂什麽……”

到第六日晝夜相交之際,抱雞娘娘支撐不住睡去,這一睡睡了兩個時辰也未能醒來。李柔風見她身上火焰已經微弱如燭,不由得心急如焚,抱著她連呼“娘娘!”可她怎麽也沒有反應。他又去搖蕭焉,蕭焉也昏迷不醒。

李柔風咬著牙關,摸著抱雞娘娘的裙角,扯下一根紗線來。他得繼續去走,他感覺風勢已經變化了,硐穴中的轟鳴聲也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一樣,極有可能出口就在不遠處。他得去找,他得快快地去找,兩個他已經無法放下的人的生命,都命懸一線,那線就在他的手中。黑夜之中,硐裏陰氣厚重,他腐朽得會慢很多。陽魃已經走不動路,他只剩下這一夜的希望。

李柔風離開後,抱雞娘娘的眼睛緩緩睜了開來。

又是地下河漲水的時間,洶湧的河水在一旁澎湃而過。火把還亮著,是這寒冷地硐中僅有的一點溫暖。她感覺自己身上屬於陽魃的熱都已經流失殆盡了。

細瘦的手指顫抖著——到底還在動。她瞅著躺倒在一旁的蕭焉,低頭抖抖索索地打開了腰上的小布包。裏面的銀甲依然雪亮,她留戀地看了兩眼,摸出一個亮晶晶的小瓶。

她慢慢爬到蕭焉身邊,艱難地拔開小瓶上的軟木塞,一股甜膩的蜜香在空氣中洋溢開來。

她吞了一口口水,吃力地挪開在瓶子上的目光,捏開蕭焉的嘴,把這滿滿一瓶蜜水灌進了蕭焉口中。

軟木塞上還有一些凝固的蜜糖,她伸出舌尖,一點一點地把蜜糖舔幹凈,又把瓶口處殘餘的蜜汁貪婪地吮了個幹凈。

她感覺自己好像有了些力氣,便用這力氣狠狠地去掐蕭焉的人中,“蕭練兒……你……給我醒來!”

掐了許久,蕭焉終是慢慢睜開了眼,火光閃動,他盯著眼前又瘦又小的女人。

他聽見她說:

“蕭練兒,我要走啦。你出去後,要給他造佛像,造好多好多的佛像,造得越多,他越是不會死。”

她又狠狠地掐他的人中,“你會做皇帝的。只有你才能讓他一直一直活著,所以我救你,你懂了嗎?”

她說完,便放開蕭焉,癱在一邊大口喘氣。裙子上的絲線仍然在不斷被拉開,她慢慢地解下裙子,塞在蕭焉手裏。她朝著地下河慢慢移動。

忽的腳腕一緊,她聽見蕭焉微弱的聲音道:“你去哪裏?”

抱雞娘娘說:“你就告訴他,說我走了,我不稀罕他,我要去儋耳,再也不回來了。”

她用力一掙,便掙開了蕭焉無力的手。她撲向洶湧的地下河,隱約聽見蕭焉在她身後說:

“饅頭……饅頭……你一點都沒吃是不是……你別……”

她很快就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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