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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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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柔風的手指,順著那一根細細的布帶滑動,摸到了當中的繩結。他輕輕拉開,便聽見了那塊輕薄的布料離開身體的聲音。

新鮮的血腥味中,他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樸實而柔和的氣息,有著淡淡的奶香。

他過去聽鬼市上的人說,抱雞娘娘曾在澂州嫁過人,後來又嫁了老太監馮時,他便以為抱雞娘娘應該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後來他觸碰到抱雞娘娘的手,感覺紮實而粗糙,再聽她的聲音,淡而無味,嘈雜扁平,便愈發覺得印證了他的猜想。

然而現在他幫抱雞娘娘清潔背上的傷口,不小心觸碰到她尚屬完好的肌膚,卻覺得柔嫩細膩,分明是年輕女人的身體。他覺得奇怪,卻也不敢問。

“我要敷藥了,夫人。您要是覺得疼,就告訴我。”

女人之前像條狗一樣把他使來喚去,卻在這當口緊閉了雙唇,一聲不吭。

李柔風揣摩不出她的想法,無奈之下,只能駢著二指,從她的後頸處一點一點地往下摸,每一寸肌膚都不敢放過,生怕有所遺漏。觸到開始變得不光滑的地方,便知是傷處,以左手一指點住位置,右手食指蘸了厚厚一層藥泥,往傷處輕柔敷塗。待第一層藥泥幹了,便再敷一層,以紗布纏蓋住。

“我聽鬼市上的人說,夫人是澂州人氏?”

“不是,只在澂州待過幾年。”

抱雞娘娘回答得調子平平,了無生趣,李柔風卻是心中一喜,願意和他說話就行。

“我也是澂州人,夫人可是在澂州見過我?”

抱雞娘娘忽然嘲哳地笑了一聲。“別以為我在澂州待過,就是你們澂王的人。早點死了讓我幫你的那份心思,你的日子或許會好過一些。”

李柔風一時之間啞口無言,他到底還是低估了這個抱雞娘娘。

他過去打心眼裏看不起下等人,總覺得他們大字不識,愚昧無知,做人便如豬狗,終日營營逐逐,除了生養病死,渾無頭腦。

然而這個抱雞娘娘,“看”似是個一尾死水枯魚般的婦人,暗中卻閃了一雙狼一般的眼睛,把一切都看了個分明。

今日被馮公公毒打,她究竟是否能夠躲避過去?李柔風不知曉,但他現在隱約意識到,抱雞娘娘是有意把自己弄出那樣一副慘狀。

被打之後,她也不去處理傷口,清洗臉上的血跡,楞是在地上枯坐了一個時辰,直到楊燈到來為止。

她在等楊燈。

但她不想為楊燈算命,畢竟一個只剩了七天好活的人,騙他,毀了自己名聲,直言,她一個低賤之人,落不得什麽好下場。

李柔風想明白了這些,卻害怕抱雞娘娘看破他壓在最心底的那一點心思,支撐著他挺過癱子陽魃的毒打與虐待,忍耐至今日的那一點點微末信念。他低聲辯解道:“之前夫人說認識我,我只是好奇夫人是如何認識我的而已。我們李家,雖然我兩個兄長聲名在外,知道我的人卻不多。”

抱雞娘娘冷冷一笑,道:“你今年二十四歲,二月初二花朝生辰,是麽?”

李柔風微驚,他的生辰,只有父母兄長和蕭焉知曉,她又如何得知?當下應道:“是,夫人如何知曉?”

抱雞娘娘卻不再言語。

李柔風困惑不已,卻不敢再開口探詢。幸好他自幼鉆研金石之學①,撲墨拓碑,整理古文字,練出了極好的耐性。他接著為抱雞娘娘敷藥,兩人沈默無言。他敷了半個多時辰,到最後抱雞娘娘已經伏在竹榻上昏睡過去。他為她纏繞最後一道紗布時,紗布從她下腹繞過,感覺到她的腰極細軟,不盈一握。

這一夜,馮時又沒有回來。

李柔風在榻上輾轉難眠。成為陰間人之後便不再需要睡眠,黑夜之中,他仿佛置身於另外一重世界,百鬼夜行,尖聲厲叫,吵的他無法休息。抱雞娘娘那一覺睡下,中間就再沒有醒來,他也不知道吃什麽,半夜裏越來越餓,饑腸如鼓。忍到四更天,他終於爬起來,摸進了廚房。他看得見鬼魂,卻看不見吃食這些無生命的物事。東嗅嗅西嗅嗅,半天才在籠屜裏摸到了一個涼硬的饅頭。

李柔風走到院子裏去啃饅頭,看見有四個幼童的鬼魂在院子裏玩耍,是曾經在這裏住過並死去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從上到下,一個挨一個地在空中坐了一列。

李柔風過去摸了摸,原來他們是坐在一把梯子上。梯子後面,是一株老樟樹。夜風一搖,樟葉的香氣便飄過來。

第一個孩子宣布:“現在,我要爬到樹頂上去了。”

第二個孩子說:“我也要去,我想看看爹娘在哪裏。”

第三個孩子說:“笨蛋,你們會飛呀。”

第四個孩子傻乎乎地說:“我經常會忘記我會飛。”

李柔風咬咬牙,穿過幾個孩子的身體,摸索著爬上梯子。兩個孩子的魂魄在空中漂浮,還有兩個在認真爬樹。他看不見樹,便追隨著那兩個爬樹的孩子,一直爬到老樟樹的最高處。

在最高處,他看見了整個建康,心尖為之一搐。

這座他曾經見過的、繁華富麗的石頭城,古稱金陵邑,如今已成鬼域。渺茫鬼燈上浮著濃濃黑霧,飄忽流散,細細看去,卻是密密麻麻的陰魂在游蕩。

原來有這麽多的魂靈,他要從何處找起呢?

過去數月他心甘情願背著癱子陽魃來到建康,盤桓於鬼市之中,不過是存了找到那一個人的心思罷了。那個人是在建康被蕭子安殺死的,心有不甘的魂魄,應該還留在建康罷?倘若他能找到那一個人,是不是能把這一副陰間人的軀殼給他?聽說這世間有秘術,魂魄要借活人軀體還魂是難如登天,可是要用陰間人的軀殼,卻不是什麽難事。他比自己厲害太多,這世間人只會供他驅使左右,區區陽魃,又豈能奈何得了他?

李柔風吃完了饅頭,又慢慢從老樟樹頂上爬下來。他回憶著,此前癱子陽魃死了之後,他過了一個晚上,待到陽氣浮生的時候才開始從指尖發生腐爛,爛到他見到抱雞娘娘時的那個樣子,經過了整整兩日一夜。所以他只要晚上出去,趕在大郎君第三聲啼叫之前回來,應該就不會體會到那種浹髓淪肌般的痛苦。

他從老樟樹上折了根合適長度的樹枝,擼去枝葉,貼著墻往外走。有樟木棍在前面探著地面,他心中踏實了許多,甚至是數月不曾有過的,隱約地開心了起來。

過去他不高興時,蕭焉要逗他開心,往往要費很大氣力,或請來最好的伶人在他面前舞蹈,或命人千裏迢迢前往三秦之地,覓來秦磚漢瓦贈予他。

他卻不知,如今的開心,竟來得如此容易。

他的手指扣上大門的門閂時,心中甚至開始湧起一種逃亡的興奮,雖然他知道這逃亡是短暫的,但短暫的自由,又何嘗不是自由呢?他終於不再像過去一樣,一到晚上就被癱子陽魃用一條鎖鏈把他鎖在身邊了。

然而門閂剛剛被他抽動半截,背後一個冷冰冰的、毫無生機的聲音如鬼魅一般揚起:

“你想去哪?”

①金石之學最早出現於漢朝,形成於北宋,主要研究古代青銅器和石刻碑碣。本文設定大略在南朝,不過既然是架空,就不糾結這麽多史實了,謝絕考據。那時候甚至沒有“太監”這個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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