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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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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末年,天下大亂,戰火紛頻,難民易子而食。

長江以南、江陵以東,眼下為吳王蕭子安所占,建康城中,流亡的難民為謀生存,在夜半鬼市中賣身。

大頭子就是鬼市中的掮客,專為買家推薦合適的人,從中牟利。

然而今晚,抱雞娘娘似乎格外挑剔。

大頭子高聲呼喝著人名,讓合適的男人站起來讓抱雞娘娘挑選,然而走出數丈,抱雞娘娘都不曾對任何一個人多看兩眼。

大頭子有些焦躁,但他也知道馮公公是個難伺候的人,於是緊跟著抱雞娘娘,一句話也不敢多問,只是心疼燈油錢。

前面又見一盞燈,提燈的卻是一個家丁,站在一個婦人身邊。

那婦人穿著要比抱雞娘娘華彩許多,披著墨藍色的羽衣,看起來很像抱雞娘娘懷中的大公雞。

又一個拎著木桶的家丁快步走過來,將半桶水照著一個人的頭“嘩啦”傾倒下來。

秦淮河裏漂滿了死屍,打上來的水又腥又臭,寒氣四溢。

那個人看上去是個年輕的男人,被冷水激得渾身顫抖。

年輕男人身邊停著一具破竹席蓋著的死屍,屍首尚完好,看上去過世不久。

抱雞娘娘突然停了下來,盯著那個年輕男人。

大頭子連忙說:“娘娘,這人不行,你看他的手腳——”他擡起了風燈。

年輕男人的衣衫尚屬幹凈齊整,明顯是個講究人。只是那一雙手腳,已經腐爛不堪,白慘慘的骨頭從稀碎的血肉中挑了出來,支棱著像冬日的枯枝。

他低垂著頭顱,被家丁掐著下巴掀起頭來,一塊抹布蓋上去使勁擦了擦臉。

那家丁獻媚道:“夫人,您眼光當真好!是個長得俊的!”

“啊呀……”那婦人拿過另一個家丁手中的燈湊上前去,手背滑過年輕男人的面頰,嘆息一般地輕吟了一聲,連聲讚賞道:“好看好看,是個極品……剁了手腳,還能用。”

年輕男人僵硬地偏過頭,正好對著抱雞娘娘。

那雙眼睛看似完好,卻是失焦的。

“大頭子。”抱雞娘娘忽然輕聲道,“這個瞎子,多少錢?”

大頭子說:“他賣身是為了葬兄,自己手腳都爛了,眼睛也瞎,也就能賣個一貫錢吧。”

“一貫錢——”抱雞娘娘緩緩念著這三個字,嘴角浮起嘲諷的笑意。

“喲,是張翠娥。”羽衣夫人瞧見了抱雞娘娘,臉上露出了一個居高臨下的笑。

“毓夫人。”張翠娥淡淡地打了個招呼,懷中的雞突然也打了個鳴。

毓夫人掩口大笑:“這就是你之前那個死郎君?”

鬼市的人都知曉,張翠娥早前在澂州嫁人是為了給郎君沖喜,然而和公雞拜了堂,郎君便亡故了。後來夫家在戰亂中死的死,散的散,她帶著大公雞流落吳王屬地,又嫁給了馮公公。每次來鬼市為馮公公辦事,她都會抱著這只大公雞,鬼市上的人便都叫她抱雞娘娘。

張翠娥道:“是的,這是我的大郎君。”

毓夫人笑得前仰後合:“真是不要臉的娼——婦。”

張翠娥向著毓夫人舉起公雞的一只翅膀扇了扇,道:“我家大郎君向您問好,它說您這身衣裳頗好看,當是從它兄弟屁股上拔下來的,看著甚親切。”

“低俗!”毓夫人氣得臉上發赤,提著巴掌向張翠娥沖來,被家丁急忙攔住,大頭子也趕緊擋在了兩人之間。

“毓夫人,您消消氣!”大頭子勸告毓夫人,低聲在她耳邊提醒道:“馮公公可是吳王宮中要人,您再有錢,可也惹不起啊。”

張翠娥仍未見什麽神情變化,溫婉地向毓夫人禮了一禮:“打攪了,毓夫人。”

說著,便要和毓夫人錯身而過。

正當這時,卻只見那年輕男人不知哪來的力氣,從地上一躍而起,用那腐爛的雙手緊緊地抱住了張翠娥。

“求夫人買我。”

所有人目瞪口呆。

張翠娥輕笑了一聲,擡起細長的雙眸看向毓夫人,“喲,這——”

毓夫人厲聲喝道:“我買你!你去找她做甚!我可以出兩貫錢!”

張翠娥低頭對這年輕男子輕笑道:“跟毓夫人去吧,她出兩貫錢。”

年輕男人仰面,面龐俊俏而雙目黯淡,他篤定搖頭:“但求夫人買我。”他顫巍巍擡起一只瘆人的白骨手爪,道:“夫人若不願買我,我寧可插喉而亡。”

毓夫人臉色一白,張翠娥淡笑道:“毓夫人,您可看到了,不是我要買他,是他非纏著我不可。”

說著,她又低頭,神色一冷,語氣中竟帶了惡毒詛咒:“買你?你一文錢都不值!”

年輕男人渾身一顫,垂下頭去,卻不肯撒手。

張翠娥站直了身軀,道:“但若讓你死了,又有幾分可惜。”她忖度了一下,道:“你若非要跟著我不可,便隨我回去。我一文錢不會給你,但可以給你柴火,供你兄長火化升天。”

年輕男人顫聲道:“多謝夫人!”

張翠娥斥道:“那你還楞著做甚!難不成還想讓我背著你和你兄長麽?我可沒有奴仆服侍!”

眾目睽睽之下,年輕男人用他腐爛不堪的手腳扒著地,爬向他兄長的屍身。每一次血肉與地面的摩擦,他的身體都是一陣痛苦的抽搐。他把兄長的屍身扒起來,背在了背上,艱難地用帶子纏緊。屍體壓得他額頭滴下豆大的汗粒,腐爛的碎肉和腥臭的血擦得地面到處都是。

張翠娥冷漠地看著他,不耐煩地命令道:“快點,大郎君打鳴,天要亮了。”

他於是以尚完好的手肘撐在地面爬動,循著她的聲音緊跟著她。

毓夫人瞪著眼睛,望著張翠娥離開的背影,還有地面上如蜥蜴一般爬動的人,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大頭子從驚恐中恍然醒來,追過去:“娘娘,真的……不給錢嗎?”

不給錢,意味著他沒有中間的抽成。

“我們家馮公公一毛不拔,你知曉。給家裏買人,他一分錢不予我。”抱雞娘娘扁平而細的聲音說道,“叮”地一聲拋給他一塊銅板,“燈油錢。”

兩人,一公雞,一屍首,在眾人的矚目之下行出鬼市。有人在低聲地議論:“這人為何寧可被抱雞娘娘這般欺侮折磨,也不肯隨了那毓夫人?”

“呵,毓夫人的夫君,你莫非不知曉?那等惡癖……這小郎君長得俊朗,倘是隨了毓夫人,又能活得幾時?怕不死得更慘。”

抱雞娘娘長著一雙尖尖的耳朵,聽見了這些悄聲的議論,只是無聲地譏誚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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