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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7章 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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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觀前院已有飯菜香飄到後院,莊雍沈先生還有岑征三個人依然在書房裏壓低聲音交談,沈冷拉著茶爺從書房裏出來看了看東廂房那邊便是廚房,拎著帶來的蔬菜魚肉進廚房收拾準備晚飯。

而就在這時候水師外面來了三個外鄉人,在水師大營外稍稍駐足隨即離去,他們選了鎮子裏一家客棧住下,這一路風餐露宿每個人看起來都快到了極限。

為首的那個人在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走的太久以至於雙腿都有些麻木,坐下來的那一刻感覺人生最舒服的事莫過於此。

他把頭上的鬥笠摘下來放在一邊,打開包裹將錢袋取出來數了數分成三份,自己那份只留了二兩銀子,大概二三百兩都分給另外兩人。

“明天一早就是分開的時候了。”

他擡起頭,絲毫也不擔心會在這江南道被人認出來,他本就是個不起眼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一個小人物,永遠也不可能幹出什麽大事的小人物。

所以哪怕現在他要做的事可能會驚天動地他依然不覺得那有多了不起,因為這件事在他看來只有一個意義……報仇。

他叫癸巳,他是裴嘯的親兵隊正。

裴嘯死的時候他不在封硯臺,邢可達陳生裴強死的時候他又不在盧蘭城,所以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很殘酷的玩笑,當他完成了裴嘯的交代趕去封硯臺的時候只看到殘城裏那滿地的血,趕回盧蘭城的時候只看到那三個人家裏的死氣沈沈。

所以他覺得人生真他麽的是一件很扯淡的事……他沒死,可並不幸運。

“為什麽?”

一個手下臉色發白的站起來:“隊正,你打算自己一個人留下?”

“總得有人回去東疆給大將軍報信,我是將軍的親兵隊正,將軍死了我卻活著……”

癸巳把銀子往前推了推:“這些都是這兩年將軍賞賜我的,我也拿不出更多了,你們倆把銀子分一分,帶著我的書信明天一早趕回東疆去,告訴大將軍北疆發生的一切也告訴大將軍我癸巳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將軍的血仇我會親手報了。”

另外一個手下連連搖頭:“隊正你一個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麽好找機會下手,沒人幫你也不行,畢竟這可是水師的地盤。”

“我會等。”

癸巳往後靠了靠長長吐出一口氣:“從今天開始我會像是一棵在這紮了根的野草,我會一直等下去,等到機會出現的那一天,我殺不了孟長安難道我還殺不了一個水師裏的野小子?能打探出來這消息多不容易,所以必須得有人把消息帶回去,你們兩個跟著我也有幾年時間應該了解我,也應該了解大將軍,我沒有保護好將軍就算是我回去了也一樣是死,還會禍及家人,還不如我拼死在這為我家人拼一個餘生平安。”

那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眼神裏都是驚慌。

“隊正,何必呢?”

其中一個人說道:“明知道不可為,不如我們就此離開隱姓埋名,大將軍會以為我們在封硯臺一並戰死了,不會連累我們的家人。”

癸巳搖頭:“我和你們不一樣。”

他不想多說什麽,擺手示意不要繼續爭下去,然後把自己扔在床上沒多久就沈沈睡著,這段日子以來他們好像鬼一樣東躲西藏,想盡辦法才打聽出來仇人是誰,盧蘭城裏那個叫沈冷的家夥留了字但很快就被將軍郭雷鳴讓人擦了去,這些都是癸巳買通了歸雷鳴親兵隊裏一人才知道的。

第二天太陽剛升起來,癸巳的兩個手下就不得不離開,癸巳起床後梳洗更衣又刮了胡子,看著銅鏡裏自己重新精神起來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雖然笑容有些發苦。

他只留了二兩銀子所以需要省吃儉用,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抱定必死之心留太多錢也沒意義,不如交給手下人還能買他們一個忠誠,那封信是必須要送到東疆去的。

他在街上打聽了好一陣,在一家綢緞莊找了份工,如沈冷當初在魚鱗鎮的時候一樣做苦力,每天把綢緞布匹送到江邊裝船,管吃管住賣力氣就能生存,幸好他有的是力氣。

而沈先生他們自莊雍家裏回來之後三個人幾乎都是一夜未眠,莊雍說的那些話給沈先生觸動極大,皇後當年那般惡毒那般決絕以至於讓她苦撐了後來的近二十年,終於還是讓她賭贏了。

她的兒子李長澤就要成為太子,後族終於等到了崛起的這一天。

而為了這一天,包括皇後在內的整個家族用了同樣長的時間來隱忍來布局,他們都知道皇帝有多厭惡皇後有多厭惡這個家族,所以他們不得不讓自己夾起尾巴做人,然後在見不得光的地方一步一步經營一步一步發展。

皇後比誰都了解皇帝,她知道皇帝是個心有多狠的人,所以有些事不能做卻不能不準備。

沈先生看了一眼外面已經亮起來的天空嘆了一口氣,想著自己這些年想為陛下查明真相可最終卻什麽都左右不了,該發生的終究還是發生了。

那天夜裏,甚至在更早一些的時候,趁著陛下忙著為進京做準備的時候王府裏到底發生了多少齷齪事,誰能說清楚?

“先生。”

沈冷從外面進來端著一碗面條,雖然只是一碗清湯面,可味道依然讓人垂涎欲滴,尤其是在這一夜未眠的早晨。

面上鋪著一個金黃色的荷包蛋,旁邊有四五粒蔥花,兩三點油星,還有一棵翠綠翠綠的菠菜。

“先吃了飯再說。”

沈冷把面碗遞給沈先生,沈先生點了點頭:“想也白想,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事,吃飯吃飯。”

他往外看了一眼:“茶兒呢,是不是因為擔心我而吃不下飯?”

剛說完就看到茶爺端著一個比沈先生那個碗大一號的碗走進來,一邊走一邊吃,兩個小腮幫子鼓鼓的,看起來別提多可愛。

沈先生怔了一下:“看你那吃相,昨天見了莊雍的閨女你以後也要多學學。”

茶爺吃不下去了。

沈冷連忙過去在她肩膀上輕輕拍哄孩子一樣說道:“在大人眼裏孩子都是別人家的好,在我們眼裏何嘗不是一樣呢,長輩也是別人家裏的好。”

茶爺拍了拍胸脯:“噎著了。”

沈冷倒了一杯溫水給她:“你碗裏的荷包蛋呢?”

茶爺狡猾一笑:“吃完了啊。”

沈冷出去看了看自己那碗面,看似尋常,用筷子往下翻了翻果然又翻到了一顆荷包蛋,他端著碗進屋,茶爺一瞪眼,沈冷就只好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吃面。

茶爺喝了一口水:“荷包與荷包蛋,哪個好?”

沈冷也噎著了。

沈先生看著窗外嘆道:“大事我們左右不了,那就做好自己的事,總不能有些人想我們死我們就把脖子伸出去,急著站隊的人總是會付出代價的……冷子,你見過白尚年嗎?”

“沒見過。”

“我見過。”

沈先生沈默了一會兒,笑了笑:“面相不好,早死的那種。”

與此同時,在距離安陽郡萬裏之遙的北疆邊城,孟長安帶著斥候隊伍第八次進入黑武境內歸來,因為已經升任了將軍所以調離盧蘭,如今駐守安城。

安城是封硯臺被廢棄之後新建的邊城,這裏頗繁華,安城一千二百名邊軍是他的了,除此之外大將軍鐵流黎從整個北疆鐵騎之中精選出來一個標營的人交給孟長安訓練,大將軍說自己不會插手不聞不問,孟長安想怎麽練兵就怎麽練兵。

回到安城之後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孟長安連甲胄都沒卸,去了上次和沈冷吃飯的那家酒樓,頭發已經花白的掌櫃看到孟長安進來之後笑起來,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一樣欣慰。

“將軍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想喝酒。”

孟長安在大堂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此時酒樓才開門,遠遠沒到午飯的時間所以只有他一個客人。

掌櫃的親手做了幾樣小菜端上來,拎了一壺酒坐在孟長安對面:“以後早上還是少喝酒,郎中說肝主排毒早上喝酒會傷肝。”

孟長安嗯了一聲,將酒壺拿起來倒了一杯,沒喝,灑在地上。

掌櫃的臉色一變,瞬間心口有些發緊。

第二杯酒孟長安一飲而盡,依然是烈酒一杯封喉,依然是那般辛辣火熱,一杯酒下去整個肚子裏都好像燒起來一樣,那天夜裏弟兄們就是被這酒放倒了的。

“這酒名字其實還有個意思。”

掌櫃的沈默了好久,苦笑著說道:“一杯封喉……一杯封候,從軍的人哪個不希望自己封候拜將青史留名,我以前逢人便說喝了這一杯封喉以後就一定能做個萬戶侯,他們都笑,都說我是胡說八道,可是喝酒的時候一個個都帶了些虔誠……”

他擡手拍了拍孟長安的肩膀:“總是會有人先走一步,是因為上天垂憐讓他們早點歇歇。”

孟長安坐在那,眼睛微微發紅。

“這是第八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倒酒,喝酒,倒酒,喝酒,動作有些機械。

掌櫃的知道早上喝酒傷肝,卻沒有再勸什麽,只是靜靜的坐在那靜靜的看著他。

一壺酒喝完,孟長安趴伏在桌子上像是累壞了一閉眼就能睡著,可是肩膀卻在微微發顫,臉壓著的那條胳膊上衣袖似乎濕了一片。

良久,孟長安坐直了身子深呼吸,起身準備離開。

他從懷裏拽出來一個帶血的錢袋放在桌子上,邁步往外走。

“將軍,用不了這麽多的。”

“我有幾個兄弟前陣子在你這吃飯賒了賬,臨死之前我問他們還有什麽事放不下,有個兄弟對我說欠了你的錢一直沒來得及給,一定要還,咱們當兵的不能無信。”

掌櫃的臉色發白,低著頭看著桌上那錢袋,忽然嗷的一聲哭了出來,手顫抖著想去觸碰那錢袋,卻不敢捧起來,兩鬢的白發都揉進了眼睛裏,好疼。

孟長安走出酒樓擡頭看了看刺眼的陽光,刺的他流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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