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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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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裏, 朱氏和楊氏都在, 唯不見李氏。芳年起初沒太在意,待米糧領來,開始準備做飯時,李氏才匆忙趕來,一臉的喜氣, 像是得了天大的好事。

“你這是去哪裏了?”朱氏小聲地問著,與她一起把米糧倒進滾水中。

李氏神神秘秘的,笑而不答。

芳年眼睛瞄到她們, 李氏一楞,臉上的笑容來不及收回去, 古怪至極。

這個李氏,比起朱氏與楊氏來說, 要滑頭許多,是個慣會躲懶的。芳年想著, 反正自己並不是她真正的主子, 不過是萍水相逢,並未把她當成一回事。

等粥煮好,一桶桶地擡出去,芳年今天的任務已算完成。

一出廚房, 天陰沈沈的,冷風呼呼地只著, 像是要下雨的模樣。要真是下起雨來, 情形可不太妙。

“方管事, 您這是要回去嗎?您家住哪裏?遠不遠哪?”她立在門口猶豫之際,李氏湊到她的身邊,連問三個問題。

她看一眼李氏,覺得這人太有些順竿爬。而且自己的事情不能向外人道明,於是隨意道:“我家住得不遠,眼下哪能回去。我要去尋明覺師父,對一對帳。”

“哦。”李氏眼珠子轉了兩下,“看方管事這氣派,一定是在大戶人家裏呆過的,不知是哪個府上的?要是有什麽好差事,能不能介紹我去?”

“我不是哪個府上的,也不認識什麽大戶人家,怕是不能給你介紹什麽好差事。”

聽她一口回絕,李氏臉上訕訕的,頗有些難看。

芳年心中不喜,也不管她是不是難堪,只想把她打發掉。

她心裏警醒著,李氏今天問的話太多了些,莫非是真想打聽她的來歷?走了兩步,見李氏還在探頭探腦的,似乎真是對自己起了疑,越發肯定心裏的猜測。

於是,先不急著回木屋,真的去尋明覺師父。

明覺與師兄弟們一起做功課,她沒有進去打攪,立在佛殿外,聽著他們“甕甕”的念經聲,閉目凝神。

等到確認李氏不會再跟來,她才繞行去了木屋。

果然,半夜裏雨就下起來,她被雨聲驚醒,坐起身來。

“怎麽了?可是夢魘了?”睡在外面的男人略帶暗沈的聲音響起,跟著一起坐起來。

她搖搖頭,“沒有,就是突然想起,雨這麽大,寺外的那些百姓怎麽辦?”

天晴還好說些,草屋裏尚可藏身避風,還能捱過去。若是雨天,草屋不能避雨,天寒地凍的,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可要怎麽辦?

前世裏,不曾親眼見過,自是不知道這些流民真正的日子。可是他們現在就在眼皮子底下,與她僅一寺之隔。她不是鐵石心腸,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她披衣起身,出了內室,倚在露臺那,看著布幔飛舞,聽著外面的雨聲,隱約夾雜著些許嘈雜。

“王爺,那是…”她問跟上來的男人。

“出家人慈悲為懷,不會眼睜睜看著流民凍死寺外,應是開了寺門,將那些人引進各佛殿容身。”

“原來如此。”

她這才放心回去躺下,終是有些不安。放任那些人露宿在外,她於心不忍,人進了寺中,她又開始擔心,擔心有些人心懷不軌。

不是她假慈悲,而是前世活了幾十年,她太清楚人性的醜陋。所謂升米恩,鬥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怕有人起壞心。寺裏一念善心,反倒引狼入室。

反覆思量,難以入眠。

等到卯時正的晨鐘一響,她就起身。

一夜寒雨過後,冷得刺骨。風吹在人的身上,像一片片刀子一般,直透骨縫。待行至寺中,只見各個佛殿裏面,都擠滿了人。

好在大家都還規矩,在佛門凈地不敢高聲吵鬧。

她到了廚房,李氏正在那裏抱怨,“人全擠進來,就怕有那些個不懂事的,偷摸到竈下來,到時候我們可怎麽辦?”

“你別這樣說…都是鄉裏鄉親的,又不是土匪。”朱氏低聲地分辯著,有些底氣不足。

芳年一腳踏進去,她們就住了口。

昨日放進來的都是原先的老弱婦孺,漢子們都被擋在外面,伸長脖子張望著。往日未下大雨,他們還能弄到一些吃的。加上有些兒女們孝順的,省了下幾口,勉強吊著一條命。

而今,無處藏身,又冷又餓。聞著寺中飄來的米粥香,肚子裏不停地咕咕叫。寺門緊緊地閉著,他們徘徊著,沒有離去。

眼看著施完粥,有些孩子端著破碗想出寺,被寺中的僧人攔住。

外面的漢子們聽到動靜,拼命地拍門,哀求聲不斷,求佛祖大發慈悲,求僧人們施舍一口吃的。僧人們嘴裏念著阿彌陀佛,身形不動。

芳年瞧著,心忽忽地往下沈。

要是這雨下過,緊接著迎來大雪,那麽後果不堪設想。

她凝著眉,不停地回想前世,可惜太過久遠,她半點想不起來。究竟這場大雨過後有沒有下雪?

雨一連下了兩天,外面的哀求聲從未間斷。寺中的僧人動了惻隱之心,終是不忍再攔,開門放孩子們出去。外面的漢子們眼見寺中一開,一窩蜂般強行湧進寺中。

餓急了眼的人,哪裏是別人能攔住的。他們哪裏滿足於一兩口剩下的米粥,眼睛貪婪地四處張望。

“兄弟們,反正是一死,不如做個飽死鬼,我們去廚房,我們要吃飽!”不知誰喊了一句,所有人都鼓動起來。拉著一個孩子問了廚房的方向,全部朝那邊跑。

寺中僧人不過一百多,流民漢子有幾百人,根本就攔不住。片刻間,那些人就找到了廚房,個個雙眼通紅地盯著廚房的人。

事已發生,芳年早有預感,很快冷靜下來。

廚房的僧人擋在芳年的前面,三個婦人縮在她的後面,與那群漢子對峙著。出家人不能枉開殺戒,其他的僧人們緊緊跟著,無人動手。

“孩子他娘,你快告訴俺們,米放在哪裏?”

一個漢子擠到前面,開口詢問,她身後的朱氏瑟瑟發抖,不敢答應。

她看著這些瘦得皮包骨的漢子們,反倒心生同情。她站出去,對他們道:“我是廚房的管事,米糧我知道在哪裏。”

“那你快帶俺們去!”

“好漢們,你們聽我一言。現在你們若是真要動手,我相信,你們能搶到寺中的米糧。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些米糧就算你們不搶,它們都是你們父母孩子的救命糧。你們為圖一時口腹之欲,奪了你們骨肉親人的口糧,無異於殺雞取卵。我且問你們,吃完這些,你們又待如何?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麽辦,往後再有難怎麽辦?你們如此寒心,連佛門都敢搶,哪還會有人再施舍你們?”

漢子們沈默下來,可腹中餓得像刀絞一般,有人恨聲道:“人都要成餓死鬼,誰還管什麽佛祖。要死俺們也要做個飽死鬼,黃泉路上也有力氣走那奈何橋。”

“對…對……”

他們情緒開始激昂,有些想沖過來,被寺中的僧人死死攔住。

“好,你們想做飽死鬼,我成全你們。只要你們答應不亂來,等會我們就做一頓飽飯給你們吃。但是吃完以後呢,你們要怎麽辦?真是要去死嗎?”

最後一句,她幾乎是厲聲吼出來的,把那些漢子們都鎮住了。

他們捫心自問,吃飽了真要去死嗎?

她心裏輕松一口氣,好在這些人良知尚在,於是接著道:“你們應該知道,孝善寺不過是一間寺廟,奉佛祖的教誨,行善積德。可是寺中的存糧並不多,僅能維持個把月。寺中有些僧人還在山下化緣,祈求能化到更多的銀錢,幫你們的父母孩子撐過冬日。要是你們搶走這些米糧,我且問你們,你們的父母孩子怎麽辦?你們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餓死嗎?”

身後的朱氏先哭起來,接下來楊氏跟著哭起來。她們不敢出聲,一面不想自家男人餓死,又不願

孩子們有事,兩相為難,只能痛哭。

“那你說,俺們怎麽辦?”朱氏的丈夫喃喃著,雙眼無神,茫然地看著芳年。

芳年掃視眾人,見他們都看著自己,仿佛在自己這裏尋求解決之法。她深吸一口氣,她又不是神仙,能變出食物,讓他們免於饑餓。

“你們既然敢冒犯神靈,連佛祖都敢得罪,真要是豁出去,為何不去搶那些奸商的糧食?那些人就指著你們受災,好發這災難財。你們真有血性,我給你們指一條明路,那京中的柳家是糧食大戶,在城外各縣鎮都有米鋪,你們有本事就去那裏搶,在自己的父母兒女口中奪食,算什麽英雄好漢,枉稱男兒!今日,寺中管你們一頓飽飯,你們若真是男人,以後就自己找吃的填飽肚子。我想,若是那樣,佛祖看在你們迷途知返的份上,定會饒恕你們這次冒犯,既往不咎。”

“對對,俺們聽管事的,俺們去搶那柳家。大夥們,你們說對不對!”朱氏的丈夫先喊起來,接著許多人附和,終是所有人都跟著喊。

最終,他們在寺中僧人的安排下,退到寺外。

遠處有個高大的身影,鴉青色的大氅,筆直的身姿。他一直聽著這邊的動靜,芳年說話的時候,他的嘴角微揚。待見她果真勸退那些流民,才轉身離開,消失在竹林後面。

流民們退出寺外,芳年和明覺趕緊去領米糧,熬了兩鍋濃粥分給他們。

朱氏一邊幹活,一邊抹眼淚,等外面的漢子都喝上粥。她“撲咚”一聲跪在芳年的面前,“方管事,俺給您磕頭,要不是您,今天孩子他爹就犯下大錯了。”

“起來吧,都是天災鬧的,要是有口飽飯吃,誰會做這樣的事。”

芳年把她扶起,安慰幾句。

“方管事,你讓他們去搶柳家…柳家可不好惹…”李氏遲疑出聲,似乎不太讚同她的作法。

“不搶柳家,那要搶誰,沒有米糧,難不成要活活餓死?”

“方管事…我只是怕柳家…萬一怪罪下來…只怕是你討不到好。”

柳家背靠的可是國師府,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會橫行霸道,無人敢管。芳年哪能不知道,但柳家為富不仁,恰是因為他們仰仗國師府,不搶他家搶誰家?

“連死都不怕,還怕得罪柳家?難道柳家比閻王還可怕不成?”

“我就是提醒一下…”李氏撇了一下嘴,打定主意趕緊脫身,要是柳家事後算帳,怕是一個都跑不掉。

“對,李家姐姐,方管事說得沒錯。人都要餓死了,還怕這怕那,倒不幹脆死了的好。”朱氏出聲,一臉的決絕。

“什麽死啊死的,他柳家又不是判官,哪有權利定人生死。”楊氏明顯是站在朱氏一邊,兩人同是流民,與李氏不是一類人。

芳年聽她們開始爭論,做了一制止的手勢,“你們放心,柳家不會怎麽樣,真要是來鬧,只會是找我。”

柳家真的出事,國師不一定會為他出門頭。據她來看,國師此人十分的涼薄,若不是犯到他自己,怕是不會出手。

前世亦同樣有流民鬧事的事情,那次國師同樣沒有處置流民,而是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大皇子身上,說大皇子不賢,惹怒神明,遭到天遣。

至於柳家到時候找自己算帳,她就更不擔心。她一個子虛烏有的管事,到時候做回她的王妃,讓他們找去。

李氏暗自松了一口氣,既然方管事把事攬下,連累不到自己,自己就沒什麽好爭辯的。

芳年瞧她一眼,心裏有數,並未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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