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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玩偶(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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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汀沒能睡好, 這一夜裏頭,陳潔雅的臉不停地在她的睡夢中出現。傲慢的、狂妄的、目空一切的, 恐懼的、無措的、死命掙紮的,一張張臉重疊到了一起, 飛快地在王汀腦海中旋轉。王汀甚至模模糊糊地有種說不清的厭煩, 她為什麽要認識這個人呢。

一夜夢魘,清晨吃早飯的時候, 她都有點兒怔忪,差點兒將豆漿倒進了鼻子裏。

周錫兵原本也情緒不高, 見她這樣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邊遞紙巾給她, 一邊調侃:“我的廚藝有這麽好?不勝榮幸。”

王汀尷尬地放下了杯子,趕緊接過紙巾擦了擦, 沒有吭聲。

周錫兵以為她是在為工作上的事情犯愁。平常早飯前,她都會拿出筆記本將這一天要做的工作給列出來, 今天卻仿佛精神恍惚一般。這段時間,部裏頭派調查組進駐他們系統徹查吃空餉等一系列問題, 周錫兵也有所耳聞。他安慰了她一句:“你也別擔心,到這地步, 肯定是抓大放小, 牽涉不到下面的職工的。”

王汀“啊”了一聲, 勉強接住了他的話題:“隨他去吧, 反正也不是我能操心的。”

話雖然這麽講,王汀一到單位就從徐佳那裏聽到了一個相當要命的消息, 他們年底的獎金沒了。說好的不牽連下面職工,屁,出了事情第一個倒黴的就是普通職工。

人事科按照慣例將簽報打上去了,但是領導沒批。今天上午開辦公會,大主任更是直截了當地表示,這件事要暫緩緩。

在機關裏頭,所謂的暫緩緩,有五成以上的可能是徹底沒戲了。

徐佳嘆氣,壓低了聲音跟王汀抱怨:“這回咱們完蛋了。領導們都縮著腦袋做人,恨不得能從我們這群小的身上刮一層油下來好往上表忠心呢。也不看看我們,都皮包骨頭了,哪裏還來的油。我已經計劃考省考,往地方公務員發展了;你有什麽打算不?”

蔡敏已經被單位直接開除了,可是那個設備科副科長的位置,現在依然沒有個說法。保不齊等到這件事風聲過去了以後,領導就悄無聲息地安排人挑起這個擔子了。

王汀笑了笑,無所謂道:“再看看吧,我看省考的崗位下來以後有沒有合適的。”

“照我說,你還不如回醫院幹呢!”徐佳跟她分析,“捧技術飯碗總要少看點兒人臉色。你看看我們科長,再看看你們主任,還有後勤的李主任;說起來冤得很,莫名其妙就替人扛了鍋。”

王汀嗤笑:“你以為當醫生就沒有替人背黑鍋的時候了。我有個師兄,當年就是莫名其妙被黑了一路。”

她正說著,王小敏就兢兢業業地催促她:“王汀,王汀,你有郵件來了。”

王汀掏出手機一看,是封醫療網絡平臺定期發送的電子雜志提示郵件。也就是在這樣的郵件中,才會有人稱她為一聲“王醫生”。大約也正是因為這樣,王汀一直沒有將對方設置為黑名單,拒收郵件。

她輕聲念著郵件標題《頻繁傷醫的背後:到底誰讓醫患成為仇敵》,擡起頭沖徐佳笑:“看到沒有,又出現傷醫事件了。就因為醫生去了一趟廁所,患者家屬就把人打暈過去了。”

徐佳瞪大了眼睛,驚恐道:“至於嗎?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這人有三急誰能幸免啊。”

王汀一邊看著郵件一邊輕輕地笑:“不如意了唄,生病不高興,工作不順心,生活太艱辛,總之碰到觸發點了,想打就揮拳頭了唄。反正十之八九,醫院都會息事寧人,打了也白打。”

她的目光掃過了下面近年來傷醫事件的總結,當目光落到齊師兄的事情時,她微微停留了一下。齊師兄的案例排在最後一個,緊接著便是點評:最令醫者心寒的是,醫護人員極其家屬慘遭無辜傷害後,輿論中還有人叫好,不問青紅皂白地認為他們該死該殺。

王汀的腦海中模模糊糊地閃過了一些畫面。她匆匆忙忙跟徐佳打了聲招呼,先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電腦王小花正在跟一屋子的固定資產八卦最新的娛樂頭條,見她回來了,立刻喊:“王汀,你怎麽不多跟徐佳聊會兒啊!人事科對單位的事情最敏感。”

王汀揮揮手,招呼王小花:“快,好好查一查陳潔雅有沒有對齊師兄的事情說過什麽。”

王小花有點兒懵,完全反應不過來王汀這一出究竟是什麽意思。它一邊開始上網,一邊追問王小敏:“怎麽了啊,王汀剛才碰到什麽事情了?”

王小敏正憂郁呢。徐佳老讓王汀趕緊換工作,它不要王汀走。它委委屈屈道:“徐佳老說咱們單位不好,讓王汀走。”

王汀沒有心思聽王小敏跟其他固定資產打小報告,直接撥了個電話給周錫兵:“我希望是我的錯覺,可我現在有點兒慌。齊師兄,你能想辦法查一下齊師兄最近的行蹤嗎?他是不是接近過醫院之類的醫療場所。不對,這是廢話,小苗苗要植皮,他肯定會去醫院。我是說,如果你們沒有在南城周邊的大醫院裏頭找到邱暢就診的信息,那麽還有一種可能性是他們選擇了並沒有換腎資質的醫療場所,由擁有換腎技術的醫生進行手術。”

如果邱陽在的話,那麽他肯定會堅決反對如此草率。但是邱陽已經被這個人忽悠進警察局了。那麽,邱暢到底在哪兒進行手術,那就由這個人說了算。

“齊師兄的導師是國內知名的腎臟病專家。”王汀一瞬間甚至擔心自己患上了失語癥,每一個字朝外面吐的時候都無比的艱難,“齊師兄原先是麻醉專業的,工作了兩年以後才讀的研究生。讀研的時候,他就是出了名的一個人能頂得上一個醫療組用。”

王汀說到後面的時候,已經有種想要哭的沖動了。她覺得自己想到這些事情都是誅心,可她還是想了,而且是忍不住地去想。

昨天晚上,齊師兄一直到他們開始燙火鍋才回的家。齊師兄的身上帶著消毒凝膠的味道,很淡。她原本以為那是消毒液的氣味。小苗苗身上傷疤還需要植皮,燙壞了的皮膚經常容易發炎,需要用到碘伏之類的藥品消毒;況且對於外科醫生而言,即使多年不上臺,依然會保留醫生時代的一些生活習慣。王汀自己就從來不留長指甲,也不抹指甲油。可是這一切都沒有辦法解釋最後他推拒王汀給小苗苗錢的時候,王汀察覺到的怪異。

不是齊師兄不肯收錢,而是齊師兄當時碰到了王汀的手。他的指縫間那一點白色的痕跡,很有可能是滑石粉。

外科醫生上臺前戴手套,有人會為了不讓手套黏在手上影響了操作,而將外科手套裏頭的滑石粉全部搓到手上。理論角度上,醫生都是等手上的消毒凝膠幹了以後再戴手套,但臨床上往往是來不及等到完全幹了的。於是滑石粉碰到了凝膠,便跟塗料一般粘在了齊師兄的手指縫裏頭。

昨晚,為了早點兒趕回來跟自己還有家人一道吃晚飯,下了手術臺的齊師兄匆匆忙忙地簡單沖洗了一下就回家了。於是他的身上留下了手術後的痕跡。

王小花將所有的信息全都匹配了一遍,大聲喊著王汀:“沒有啊,陳潔雅沒有提過齊師兄的事情。王汀,你為什麽要覺得齊師兄跟陳潔雅的失蹤案有關呢?他們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王汀渾身一軟,直接跌坐在了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了下來。她抽泣起來,結結巴巴地跟周錫兵道歉:“不好意思,我大概是神經過敏了。”

周錫兵沒有說話,等她哭完了才安慰道:“對不起,是我害的你精神壓力這麽大。”這些事情原本跟王汀毫無關系。陳潔雅無論是失蹤還是死亡,都應該是警方的工作。因為他的緣故,她被莫名其妙地扯了進來。

“不是。”王汀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突如其來的情緒。

已經崩壞了的秩序,憑什麽要人們去遵守。齊師兄是醫患糾紛的受害者,是被拋棄的人。她何嘗不是?他們都承受著不公平。她選擇了匿名信舉報反抗,齊師兄會采取什麽手段為自己討回公道呢?

王汀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齊師兄因為論文事件被導師排擠離開時,那位帶她去給齊師兄送行的師姐說的話:“其實你倆挺像的,固執的理想主義者。你們這種人,往往容易在社會上吃大虧。”

大約也是這個緣故,此後齊師兄雖然已經離開了南省,王汀卻還暗地裏關註著齊師兄的消息。她想要看一看,一個固執的理想主義者究竟在社會上會經歷些什麽。誰知道,到了她研三的那年,她聽到了齊師兄家女兒被患者家屬燙傷的消息。隨後一路直轉急下,醫院不願意幫齊師兄,希望息事寧人。再後來,為了討要賠償費,失手傷人的齊師兄進了監獄。

那時候,他們這些校友還想著能不能給他寫聯名信,為他求情。最終,事情也不了了之。齊師兄進了監獄,沒了工作,沒了行醫資格。

如果,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他面前,能夠讓他重新拾起手術刀,他會不會心癢難耐呢?一天不練心中有數,齊師兄已經有兩年多的功夫沒有上過手術臺了啊。

周錫兵的動作非常快,等到晚上過來接王汀下班的時候,他已經查到了齊師兄來南城這半個月的行蹤。齊師兄出獄後沒多久,就決定跟妻子一道,帶著孩子來南城求醫。他沒了行醫資格,又坐過牢,想要從事本行根本不可能。剛好接近年底,保潔人員比較緊俏,齊師兄就在熟人的介紹下開始從事保潔行當。

“從行程上看,齊鳴的作息非常嚴謹。他一直忙著給各家大掃除掙錢,沒有什麽空閑的時間。這半個月中,除了有一次幫助雇主家送突然發病的老人去了社區醫院以外,他沒有去過省人醫以外的場所。昨天一整天,他都在溫馨苑兩戶人家做大掃除,上午一家,下午一家,快到天黑的時候才走。兩戶人家的主人都可以給他作證。”

周錫兵將一句總結性的評論咽了下去,他想說的是,齊鳴就跟一位老老實實接受過改造的人一樣,甚至帶著點兒驚弓之鳥的惶恐。

警方沒有驚動他,派出所的民警以到了年底,需要清查轄區內流動人員為由,將他請到了派出所裏頭。年底小偷多,轄區內剛出現了撬門翻窗盜竊的案子,民警正要走訪摸底,齊鳴的行蹤就是這樣被摸出來的。齊鳴做事非常細,他的每一份工作都做了記錄,包括雇主的聯系方式都記下來了。民警核查過後,沒有發現問題。

這是一個好消息,然而說不清為什麽,王汀心裏頭卻難以放輕松。她轉頭問周錫兵:“你晚上有沒有事情?我想去看看小苗苗。”

燙傷了的小苗苗十分孤單。在家鄉時,她還有小朋友跟她一起玩。等到了南城,周圍的孩子都不願意帶她玩。還有人當著她的面罵她是醜八怪。

王汀跟周錫兵人一進齊家矮小憋仄的門,小苗苗便眼睛一亮,高高興興地跑上來抱住了王汀,開開心心地問:“今天我們還看動畫片麽?”

齊師兄的租房裏有一部舊電視機,但是因為沒有裝有線電視信號,能夠收看的節目非常少。加上屋子裏頭光線差,齊師兄夫妻並不太願意小苗苗看電視。

王汀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腦袋道:“看啊,今天你們接著看。”

王小敏開心得不得了,這一回它可不是偷偷看動畫片,它可是陪伴小朋友的心靈導師呢。沒有比它與動畫片更能慰藉小姑娘的東西了。

小兵兵偷偷在周錫兵的口袋裏頭表達對王小敏鄙夷:“哼!只有小姑娘才看動畫片呢。”

王小敏立刻磨牙,威脅性地喊了一聲:“王汀……”

可憐小兵兵嚇得再也不敢吱聲了。

王汀摸了摸王小敏的腦袋,轉頭笑著問從外面進來的師嫂:“齊師兄呢?還沒有下班嗎?”

師嫂笑了:“你們來也不說一聲,我也好多做幾個菜。他啊,正在殺雞呢,準備給你們炒雞塊。”

王汀笑著往門口走:“那我去看看,我就會吃,還真不會弄這些。”

周錫兵朝這家的女主人點了點頭,然後跟著王汀一塊兒朝儲藏室後面去了。這裏正好在風口子上,味道散的快,同時人也凍得吃不消。昏黃的燈光下,手裏頭拿著手術刀的齊師兄卻絲毫不見瑟縮,正在一板一眼地將整只雞全都拆解了開來。

這樣的畫面,王汀並不陌生。在漫長的學醫生涯中,他們這些醫學生甚至會買了豬肉擺在宿舍裏頭練習切皮跟縫合,還會將吃完的雞骨頭重新拼出來原本的模樣。王汀一時間眼裏頭有淚水朝外面湧,她不知道是不是被風給吹出來的。

齊師兄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只擡頭看了眼,笑著對王汀嘆氣:“不行了,手僵硬的很,要是我現在上臺開刀,肯定是草菅人命。”

王汀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沒……沒事兒,師兄,你還有兩年才拿證呢。這麽長時間,肯定能練出來。只要多切豬肉,多解剖幾次雞鴨,手感就全都回來了。你看你眼神多好啊,一點兒都不花。”

儲藏室後面沒有額外安裝燈泡,只遠遠立著的路燈,漫不經心地朝底下灑出了暧昧不清的光。齊師兄露出的牙齒就在這昏黃的燈光底下白的發亮:“沒錯兒,總能將手感給練回來的。”

晚飯桌上的菜品雖然不多,味道卻很不錯,齊師兄做的青椒炒雞塊也鮮嫩可口。王汀卻始終食不知味。她的心中像是泛起了無數的小泡泡,每一個小氣泡都像是一幅畫面,然而等不到她看清楚,氣泡就破了。

她吃的實在是太少了,就連師嫂都拿她開玩笑:“行了,王汀,你已經夠瘦了,不要再節食了。小周,你說是不是。”

周錫兵笑著幫她盛了一碗湯,勸道:“喝點兒吧。”

王汀感激地瞥了他一眼。這時候,她的胃就跟被堵住了一樣,哪裏還吃得下任何東西,也只能靠清湯來掩飾了。

兩人一直在齊師兄家中逗留到快九點鐘,小苗苗都忍不住打呵欠的時候,王汀才起身告辭。

這一天,她的表現就像是神經病一般,就連王小敏都在口袋裏頭嘆氣:“王汀,你不要難過啦,你肯定能升職的,你最棒了。”

它的安慰完全搭不到點子上,可是這份心意,王汀卻感受到了。她摸了摸王小敏的腦袋,擡頭沖周錫兵露出個苦笑:“我最近可能有點兒累,所以精神恍惚了。”

“沒什麽。”周錫兵摸了摸她的腦袋,將她往路邊帶了帶,輕聲道,“其實我也懷疑過你這位師兄。他手裏頭有技術,又急著用錢,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戴忠不過是獸醫專業出身,都能被他們選中了充當分屍者的角色。齊師兄這樣有技術的外科骨幹,進入他們的視線一點兒也不奇怪。何況齊師兄坐過牢,監獄既是改造的地方,也是各種犯罪分子集中的場所,齊師兄很有可能在服刑過程中接觸到這個團夥裏頭的人。

王汀沈默地抿著嘴唇,半晌才冒出一句:“可是,他到現在為止,並沒有做什麽。”

她的心情猶豫又覆雜,主動將懷疑的目光移向齊師兄的人是她,可同時不希望齊師兄有任何問題的人也是她。這種感覺非常難受,王汀為了紓解自己的煩悶,主動撥打了齊師兄的電話,沒話找話的跟他問了好,又問小苗苗是不是睡著了。

齊師兄像是朝外面走:“對,苗苗已經睡了。我跟你嫂子也準備休息了。”

王小敏哭出了聲:“王汀,苗苗的爸爸為什麽撒謊?他明明人在大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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