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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能幹的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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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蒙蒙亮, 王汀才打了個呵欠從旁邊的陪床上起身。昨天晚上, 於倩大出血,即使做了清宮術後還又輸了一袋血, 留院觀察。

於倩從神志清醒以後就始終一聲不吭,死活不肯提供家人的聯系方式。

陳師傅哪裏肯慣著她的脾氣,立刻撥電話給她在本城的同系統內親戚, 結果對方關機, 楞是打不通。她跟王汀傻眼了,也不能真將於倩丟在醫院中不管, 只能捏捏鼻子在醫院裏守了一宿。

小師弟快要下二十四小時班, 去食堂買早飯時也沒忘了孝敬一份給大師姐。見了躺在觀察床上一動不動的於倩, 他一邊吸著豆漿一邊含混不清地問:“唉, 都流產了,她老公人呢?”

這句話不知道是哪個字眼刺激到了於倩的神經, 她猛的從床上坐起身,扯動著還留著針頭的手聲嘶力竭地喊起來:“你不許說!你不許說!”

可憐累了一夜的小醫生差點兒沒嚇得手裏頭豆漿杯子都掉了。他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家師姐:“我真沒說什麽啊。”

王汀嘆了口氣,一邊招呼陳師傅吃早飯,一邊將自家小師弟往外頭推:“走走走, 別問了。”

人到了走廊上, 她才輕輕提了邱暢的名字:“那個男的就是她男友。”

小師弟頓時眼睛瞪成了銅鈴,語氣十分不敢置信:“不……不會吧, 那傻缺女的就是她, 你同事?”

王汀立刻威脅地瞪他:“怎麽著, 生怕病人不投訴你是不?”

師弟嚇得脖子一縮, 連連拱手:“不敢不敢,我已經要拿不到工資了。”

他人往後面退的時候,差點兒撞上推過來的急救床,護士小姐姐直接沖他吼:“江傑,快閃開。”

後面好幾個年輕女生跟著跑,有人一邊跑一邊哭,追問醫生:“她會不會有事啊?怎麽會這樣?”

醫生一邊扶著鹽水瓶,一邊簡單解釋:“可能是被人下了藥,馬上要洗胃,做進一步處理。你們誰過來簽個字,趕緊聯系老師跟家長!”

“聯系什麽啊!真煩人,還嫌丟人不夠是怎麽啊!”一個姑娘不耐煩地喊了起來,“真是蠢,竟然會被人下藥都不知道。”

先前哭的女孩沖她吼:“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小薇都這樣了,你還有完沒完?”

“明明是她自己蠢,還不讓人說嗎?”被訓斥的人不甘示弱。

小師弟一邊伸頭看,一邊跟王汀感慨:“現在的姑娘啊,嘖嘖,不說了。”

王汀本來沒心思多管閑事,結果聽了兩句以後覺得耳熟,下意識地擡頭看過去。呵,真是緣分啊!居然又是那位陳潔雅小姐。

她正在義正辭嚴地教訓著人躺在急救床上的年輕姑娘。嚴格來講,她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可現在,對著一個已經神志恍惚的人說這些,似乎不太恰當。其他人都忙著排隊掛號照顧病人,只她一人站在邊上指點江山。

王汀搖了搖頭,決定置身事外,絕對不再繼續幫人管教孩子。她的公主折騰成植物人都沒能讓她清醒一點兒,自己要多什麽事兒。

陳師傅喝了杯豆漿,催促王汀趕緊去單位:“快點兒去,今天你們好像有個挺重要的會,別耽誤了。”

王汀匆匆朝陳師傅點點頭,借著醫院的衛生間簡單洗漱了一下,立刻走了。於倩沒有提讓她幫忙請假的事,這姑娘整個人還沈浸在自己的悲傷中,沒有心思管其他事。王汀也就假裝沒在意。她的確不知道該怎麽幫忙請假。照實說,於倩能跟她拼命;讓她撒謊,憑什麽要她擔這個風險?

結果怕什麽來什麽,她人剛進辦公樓,恰好就碰上部門長閆主任陪著於倩的舅舅,也是他們系統的一位分管領導迎面而來。閆主任一見王汀,立刻高興起來:“錢處長,沒事兒,正好王汀來了。王汀,小於呢?今天怎麽沒跟你一塊上班?”

王汀立刻沖兩位領導露出了微笑:“於倩今天有點兒不舒服。”

錢處長眉頭皺了起來,嘆氣道:“這天一下子冷一下子熱的,小姑娘家的確容易生病。”

閆主任眉頭皺得比當舅舅的人更加厲害,活像是聽到了自己親閨女生病:“小王啊,這不是我說你。同事之間就該互相關照,小於身體不好,你既是醫生又比小於年紀大,就該多照顧她一些。”

王汀臉上笑嘻嘻,心裏MMP,這時候想起來她是醫生了。當初招她進來,直接丟進後勤管固定資產時怎麽記不起這一茬啊。合著她跟於倩一塊兒住,還得給人當免費家庭醫生兼保姆不成?

她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吞吞吐吐道:“這個,我真照顧不了。昨晚我跟陳師傅連夜送她去的醫院,我人才從醫院回來。”

錢處長臉色大變,聲音也擡高了:“這怎麽回事?怎麽要半夜送急診?”

王汀臉上的為難愈發重了,語氣也含混不清起來:“嗯,處長,您別為難我了。於倩是我朋友,我答應她不說的。您還是自己問她去吧。反正,我覺得她身邊總該有個大人照料才對。”

說著,她沖兩位領導微微一欠身:“主任,我這禮拜還得出固定資產的清查報告,我先去幹活了啊。”

她陪著笑,匆匆忙忙地往辦公室走。

王小敏在病房裏頭無聊了一夜,此刻終於忍不住抱怨:“他外甥女兒這兩天鬧出的事情還少麽?他心裏頭就沒有點兒B數?”

到現在網上的帖子爆料還滿天飛,邱暢經過搶救基本脫離的生命危險,不過有很大的可能性會成為植物人,醒過來的希望基本上沒有。所謂奇跡都是極為稀罕的小概率事件,造物主在生命方面,基本上做到了公平。

王汀伸手彈王小敏的腦袋,示意它不許說臟話。

一上午都在忙碌中度過。王汀跑了好幾個部門,跟著部門固定資產管理員一並清點了資產,然後讓資產使用人管理人跟部門長一塊兒簽了字。有人否認相機在他手裏,王汀翻出了去年的簽名給他看,對方才悻悻地表示自己要再找找。

王汀也不戳穿他,諸如筆記本電腦跟相機這樣可以隨手拎走的資產,是最容易流失的。除了每次配置資產時,抓著人必須簽字確認外,她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她去人事科的時候,辦公室裏只有徐佳正在做報表。這姑娘一見她,就撞了撞她的肩膀,朝她使眼色,賊兮兮地笑:“哎,年底這一批中級職稱有你吧。到時候請客啊。”

按照人事管理辦法,王汀去年就該升職稱了。結果他們單位在機構改革中存留了大批人員的職稱級別問題沒解決,於是年輕人就得往後面不斷地推。王汀沖徐佳擺擺手:“還不知道呢。反正吧,靈活機動,誰曉得會怎樣。”

“不會的。”徐佳沖她眨眼睛,“你能力擺在這兒,總局又要將固定資產管理下放到我們這邊來。你不上的話,誰能將這麽多資產管明白啊。除了你,誰願意待在檔案室裏頭,從早到晚地翻財務憑證,將所有的原始單據全摳出來啊。大主任都說他選對了人管固定資產,只有醫生才能這樣認真又較真。”

王汀心中有一萬頭草泥馬在狂奔。她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呵呵,我差點兒沒被折磨瘋了。”她當時不辭職的唯一原因是,她的倔強與驕傲決定了她迎難而上的風格。不過倘若不是突然間獲得了超能力,她現在已經被活活逼瘋了吧。

“就是!”徐佳沖她做了個“加油,鹿小葵!”的手勢,“烤羊排走起,我就等著你請客了。”

她話音剛落,人事科的門就被推開了,蔡敏朝兩人露出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哎喲,誰請客啊,帶不帶我?”

徐佳微微一笑:“當然帶,蔡老師什麽時候回請我們啊?”

蔡敏訕笑著:“我身體不好,不能隨便在外面吃東西。對了,你們彭科長呢?”

“大主任找科長開會去了。”徐佳一指領導的桌子,“你要是有東西交給他,就放那邊吧。回頭我給你說一聲。”

蔡敏笑著誇徐佳:“還是我們小徐溫柔乖巧。小王啊,不是我說你,多跟小徐學學,女孩子還是該文雅點兒的好。”

王汀但笑不語,徐佳立刻擺手:“別,蔡老師,我們只要能學到你的十之一二,就足以笑傲江湖了。您才是不世出的高人呢!”

蔡敏訕笑著沒接話,直接將手裏頭的單子塞進了彭科長的抽屜裏,又風擺楊柳般的出去了。

徐佳沖著她的背影翻翻白眼,鄙夷道:“又是長年病假條,還藏著掖著,誰稀罕看啊。也就是在這種單位,不是領導口袋裏頭掏錢。換了其他任何一家,呵!”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語氣中充滿了不耐煩。徐佳的工作主要是負責造工資跟考勤統計。因為諸如蔡敏一類人的存在,她不得不套用另外一個系數,白白增加了她不少工作難度。

王汀笑了笑,催促她:“不說了,咱們再對一遍資產吧。我準備這周五就交上去,今年再報廢一批查無此物的資產。”

兩人照著資產表開始盤點,走到彭科長的辦公桌邊查看打印機型號的時候,桌子忽然悶悶地出聲了:“咦,她也要升設備科的副科長麽?王汀,你們這次難道不是升一個人嗎?”

王汀的心立刻沈了下去。她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作為年輕人的她,這一次又要勇於奉獻,犧牲自我以保全單位的和諧穩定了。

後面幾個部門的資產盤點,王汀都有點兒心不在焉。王小敏憤怒地罵了一路,申請表上有工作情況小結,蔡敏將王汀這幾年的工作成績全都歸在了她自己名下。因為她的崗位是設備管理員。這就相當於王汀幫她打了黑工,功勞全都是她領著。

領導分配任務的時候都會強調,好好幹活,領導心裏頭有數。對,當然有數,幹活的時候該朝誰揮舞鞭子,領導清楚的很。至於分功勞的時候,那麽領導翻開來看的就是另一本賬了。

在大主任的辦公室清點固定資產時,王小敏已經從主任辦公桌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經過。蔡敏升設備科副科長的事情,基本上已經板上釘釘。就趁著年底一批人升職加進去。

大主任笑容溫和地在資產盤點單上簽了字,笑道:“還是王汀做事細。人家都說我們單位這麽大,攤子鋪的這麽開,固定資產肯定管不好。我就說事在人為嘛,你看,王汀你不就做得井井有條。到底是年輕人有能力有沖勁有幹勁,未來還是你們的。”

王汀勉強擠出個受寵若驚的笑容來:“謝謝領導肯定。我有這個信心,只要方法找對了,就是再多一倍資產,我也能從頭摸起,管理到位了。”

她希冀能從大主任口中說出諸如“那以後你的擔子可不輕”之類的話,但是大主任只是笑,光點頭誇她有志氣。

這種深深的無力感又一次沖擊著王汀的心,一時間,她簡直要暴走。她當然知道各行各業都存在這種情況。

她剛讀大學的那會兒,還有師兄跟學校的教授鬧了開來,師兄控訴教授將自己的研究成果與論文據為己有。後來這事兒不了了之,師兄也在本地的醫學界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去了偏遠地區的小醫院。臨走前,一個關系跟他不錯的師姐帶著她去送行,師兄就勸大家,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可是,知道歸知道;真正砸到自己腦袋上時,她只覺得又冷又心寒又惡心。她深吸了一口氣,跟主任道別,退出了辦公室。

後勤樓在另一棟,王汀深一腳淺一腳,跟踩在棉花上一樣往前面走。周錫兵的電話來了好一會兒,她才在王小敏的催促下接聽:“餵——”

周錫兵頓了一下才回應:“那個,你是不是不太舒服?那就下一次吧,下次我們再去那邊頂樓。”

王汀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振奮一點:“不必,我沒事。今晚下班後,嗯,我直接坐地鐵過去找你。”

去他媽的加班!打死她都不加這該死的班了!合著她累死累活全是別人的功勞?領導都長著眼睛呢!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什麽時候開什麽眼吧!

一時間,早上被部門長劈頭蓋臉教訓的憤怒跟莫名其妙被人黑掉了的懣煩糾結在一起。王汀所有的怒火都被點燃了。她轉過頭,改了主意,直接朝大主任的辦公室而去。

主任的聲音一向溫和,見她去而覆返,還笑著問:“是不是落下了什麽東西?”

王汀合上門,站在領導辦公桌前面,一語不發,眼睛立刻紅了,眼淚一顆一顆往底下落:“主任,我工作是不是有哪兒不到位。您說,我立刻改正。”

主任趕緊讓她坐下來慢慢說:“別哭別哭,跟誰鬧矛盾了?我知道,固定資產管起來覆雜,容易跟人置氣。你別放在心上。”

王汀沒有理會主任的話,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說下去:“當初單位是以工會的名義將我招進來的,要求醫學碩士,醫師證跟執業證齊全,想給單位職工提供醫療保健服務工作。我也是沖著這點報考的單位。來了以後,組織上出於工作需要,讓我去管單位固定資產,我也沒意見。我一個從小連自己身上多少錢都稀裏糊塗的人,從頭開始學,會計學的書都快被我翻爛了。要不是單位不允許,我連會計證都敢去考。

單位資產總值過億,資產數量上萬條。我一來就開始清點,為了搞清楚資產最原始進來時的情況,我整整三個月人都沒離開過單位,檔案室從開門待到關門,我把所有的原始憑證都翻出來了,一點點地去對照。主任,不是我訴苦我邀功,可我是怎麽做這活兒,您也看到了。”

主任倒了杯水遞到她面前,又將面紙往她前頭推了推,語氣溫和地勸說:“知道,我都看著呢。上次局裏頭開會,其他分支局的人說固定資產不好管。我就說是他們沒選對人,我們這是撿到寶了。”

王汀擦了擦眼角的淚,一開口,又哽咽了起來:“主任您一貫關心我們這些年輕同志的成長。我心裏頭對您感激的很。我學醫出身,一貫相信手裏頭有活能幹事會幹事的人,總歸發展不會差的。我也相信,單位要發展,需要的肯定是能幹活的人。我就是不明白,我怎麽就沒資格去管總局的固定資產了。我覺得我有這個能力擔擔子,也願意去擔這個擔子。”

主任吸了口氣,抿了抿杯中的茶水:“這個,王汀啊,你還是不要想太多。嗯,你們年輕人的工作成績跟發展,單位都看著,也都有安排。”

王汀揚起了臉,光潔的面龐上全是晶瑩的淚珠:“主任,我知道單位有單位的考慮。可是我想說一句,我也不是年輕小姑娘了。我開過年就二十九歲了,跟我一批的同學早就評上了中級職稱。我真的不認為我比他們差在哪兒啊。主任,我不求能夠直接升職,我只求能有個公平競爭的機會。現在都將定崗定職定責,我想起碼給我一次競爭的機會吧。”

她從主任辦公室出來的時候,用光了桌上的半包面紙。到最後,大主任總算同意會在總局的會議上提起這件事了。王汀不知道這件事的結果究竟會怎樣,但她絕對不會眼睜睜地什麽都不做,乖乖當好孩子等著組織安排。

古今中外的事例都擺在眼前,乖孩子永遠是第一個被犧牲掉的人。

同一批進系統的研究生有個微信群,其中有人到南城來開會,在群裏頭喊南城的小夥伴一塊兒出去浪。

王汀盯著手機,微微瞇了一下眼睛,敲下一行字:抱歉,心情欠佳,你們去玩吧。

立刻有人跳出來招呼:一起去吧,美女,給個面子噻。

王汀再三再四地拒絕了,表示等她逛街血拼散完心之後再請大家吃飯。

在機關裏頭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秘密,因為七大姑八大姨的關系錯綜覆雜,等到王汀晚上坐上地鐵的時候,群裏頭已經炸開鍋了。不少人開始私敲王汀,這一回總局的遴選升職,是不是又內定?

王汀相當光棍,每一個人都回答一個苦笑,強調自己要血拼。

她收回手機,微微合了一下眼睛。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只有鬧大了,領導才會屈尊紆貴看一眼,才會被逼著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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