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吟慘笑道：“沒用的，這一次安陵之行，我的嗜睡癥狀比以前更嚴重了……咳咳，我知道那是我強食藥物的結果……我已經沒救了，就像歷代的山鬼那樣，早早死去，如同被蒼天遺棄的怪物……可是我並不後悔我所做的一切……”

“我……只是想努力地活下去啊……”蘇吟說完這句，整個人因為疼痛開始劇烈抽搐起來。

蘇曜握緊他的手，試圖穩住他的病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受到病魔百般折磨的蘇吟臉上漸漸流露出瘋癲的神色。

“我……受不了……快殺了我……”蘇吟豁盡最後的氣力痛苦哀求。

蘇曜默然無語，兩道悲憤的目光再次交接，一股蒼涼的心緒彌漫在彼此的心間。

片刻的躁動過後，伴隨著一陣金屬貫穿肉體的聲音，疾雪軒又再次恢覆了往日的寧靜。一滴淚水透過頭盔中的縫隙滴落在蘇吟的胸口處，在那裏，一把精致的匕首深深插入心口，宣告了所有一切的終結。

沒有了掙紮，也沒有了呻吟，平靜的躺在地上的蘇吟宛若熟睡中的嬰兒，在夢中憧憬著一個自己曾經幻想無數次的理想世界。在那個地方，沒有惡疾，沒有戰爭，沒有令人窒息的重擔，有的只是那一路來陪伴自己的人兒和冬日裏那滿目皚皚的溫馨雪景。

蘇曜站了起來，望著天空原地惆悵，身影在眾人目光的註視下顯得無比落寞。衛松疾閉上眼睛，從頭到尾都回避著蘇吟整個死亡過程，直到蘇曜親自用匕首結束了蘇吟的生命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正睜開雙眼，目光定格在蘇吟死亡的那一瞬間。

望著自己曾經的兒時玩伴，陸門導師，九歌之中的山鬼，還有飄蕩在安陵城中那抹明媚的色彩同一時刻消失在另一個世界，他竟覺得心中是那樣的空蕩蕩。原來從小到大，自己的一生都和這個人脫不開關系，那把匕首終結的不只是一條生命，而是一段人生的交集。

片刻之後，蘇曜緩過神來，走到眾人面前，問道：“你們當中可有誰認識荊歌？”

衛松疾和離散聞言一怔，幾乎在同一時間將目光投向蘇曜。只見他揮了揮手，一名副官上前將一把竹劍和數塊碎裂的龍音劍殘片呈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離散看到眼前這一幕場景，整個人在風中有些搖搖欲墜。她緩緩走上前去，雙手顫巍地接過這些遺物，當竹劍映入眼簾後，頓時淚水透過面紗滑落面頰，打落在劍身上，發出清脆的錚鳴聲。

“我們趕到棧道的時候，他已經只剩最後一口氣了，鷹團的主力至始至終沒能進入安陵的境內，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為你們爭取了這最後的生機，請你們莫要忘記他為你們所做的一切。”蘇曜朝著荊歌的遺物深深彎腰表示自己的敬意。

衛松疾雙手握緊拳頭，喉嚨開始隱隱作痛，不敢相信耳中聽到的會是事實，連連搖頭道：“不可能的，像他那樣的人，怎麽會那麽輕易就死了。”

“他……可是……可是我的師兄啊……”衛松疾難掩心中悲愴之情，語聲變得顫巍。

蘇曜道：“他臨死之前提起了你與他之間的約定，希望小衛你可以替他完成那樁未了的心願。”

衛松疾沒有從荊歌的死訊中回過神來，只是平靜地看著龍音劍的劍身殘片，昔日被譽為洛神宮未來兩顆新星的其中一顆已經隕落，剩下的那一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最為要好的同門師兄走向另外一個世界，而無能為力。

如果不是自己硬要將他牽扯到安陵的這樁危機之中，也許他就不會死了。

蘇吟和荊歌的先後殞命讓衛松疾一時間無法承受，曾經當著眾人發出的承諾在如今看來顯得是那樣的可笑，到頭來自己雙手空空，誰的命也沒有保住。

蘇曜見衛松疾神情悲楚，上前道：“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在這亂世之中人的生命輕賤如草芥，只要天下一天不得到平定，就會有無數無辜的人丟掉性命。這些都是擺在你我面前的事實，我們必須要親手結束這一切。”

衛松疾擡頭看著蘇曜，眼神變得專註起來。

“小衛，你隨我過來！”蘇曜示意衛松疾來到旁邊的一處遠離人群的空地，兩人開始輕聲對話。

“我早前給你的那張畫帛，小衛你可曾看明白了。”

衛松疾道：“畫中一漁夫正在舉叉降服一頭巨鯨，東吳多為魚水之地，漁夫暗指的就是東吳，降鯨又與降晉同音，原來阿曜你與我的心中的考量一模一樣，都是想要向晉朝投降，”

“這戰爭曠日持久，從漢末至今已有百年的時光。這些年來我南征北討，見多了因為戰事而流離失所的百姓，我的雙親也是在我小時候命喪於吳晉的戰爭中。世人奉我為東吳武神，以為我只是一個在戰場殺戮的怪物，殊不知整個東吳，最厭惡戰爭的便是我。”

蘇曜一字一句，深深地震撼著衛松疾的心田。這些話他還是頭一次聽蘇曜對吐露，沒有想到在他那一身重重的盔甲下竟然隱藏了如此不為人知的心事。

“義父臨死前囑托給我們的事情我們已經盡力替他完成，但是到頭來還是無法避免東吳的滅亡，時事所致，我和吟兒的使命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後邊的事情已經與我們無關。從今天起，這個世界將會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到來之前，你和我之間還必須要再做一件事情。”

“何事？”衛松疾心中隱隱感受到一陣不安。

蘇曜停頓了片刻，緩緩開口道：“殺了我！”

這三個字如同一道巨雷打在衛松疾的心裏。他驀地擡頭，一臉震驚的看著蘇曜。後者將腰間佩劍解下來，丟到地上，道：“我是東吳在這場戰爭中最後的抵抗的象征，是百姓心目中不可戰勝的神，只要我投降，這場戰爭便會就此結束。可是作為東吳的大將軍，我不能輕言投降二字，因為這關乎東吳的尊嚴，關乎著曾經與我一起浴血奮戰數以萬計東吳士兵的尊嚴，一旦帶頭降晉或者死於晉軍之手，那麽東吳的百姓必當喪失信心，帶著一輩子的屈辱生活在晉朝的統治之下。所以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才能解決這一難題。”

“我明白了！”衛松疾神情落寞道：“你是希望我以孫皓親信的身份殺了你，這樣以來東吳的士兵和百姓將會把所有的憤怒轉嫁到孫皓身上，從而淡化那份亡國的屈辱，東吳便有足夠的理由向晉朝投降。”

蘇曜點了點頭，道：“夏桀亡去，滿朝迎湯。商紂自焚，天下頌周。一旦君王失德，百姓自然難以依附，孫皓殘酷寡情，四處造殺，已經不配做東吳之主，現在東吳最需要的便是一個可以讓百姓們接受降晉的理由！”

“所以就要我親手殺死自己最為要好的朋友麽？”衛松疾悲憤道：“為什麽偏偏是我？”

蘇曜道：“現在整個陸門只剩下你與我，這些年你與陸門少有聯系，但我還是將你看做陸門之人。陸門是為了守護東吳而存在的組織，東吳即亡，迎接陸門的只有毀滅，這將是小衛你在陸門最後的一項使命。殺了我，結束這一切！”

衛松疾直接沒有回應，只是垂下頭，心中如同刀絞一般。

蘇曜見他神情痛苦，轉過身去道：“我不會勉強你做這件事，但作為你最好的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答應這份請求，畢竟，這或許是這場戰爭最好的結局。”

蘇曜一步步遠去，就當他正要回到軍陣中時，背後傳來了衛松疾的聲音。

“我，答應你！”

蘇曜驀地轉身，回頭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散發著一股悲肅之氣的男子，道：“你真得想好了麽？殺了我，從此以後你就會背負起殺害東吳大將將軍蘇曜的千古罵名，受到東吳百姓的唾罵，甚至連安陵的百姓也會背棄你，成為一個千古罪人。你當真不後悔麽？”

衛松疾慘笑道：“你連死都不怕，我又怎會在乎這些事情。我衛松疾本就是一個殺人無數的儈子手，到了地下，也就是多了一條罪愆罷了，有何俱哉！”

蘇曜讚道：“好，你有這份但當，也不枉我你認識一場！”

衛松疾道：“但是，殺你的理由又是什麽？至少需要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衛松疾說到這裏頓時哽咽住。是啊，一個一心為國，甘願為百姓獻出生命的人究竟可以在他身上安插什麽樣的罪名呢？衛松疾感到一陣辛酸、

蘇曜沈思道：“欺君罔上，結黨營私，只要你喜歡，盡管可以隨意胡謅，呵呵，我一律笑納！”

衛松疾沈默不言，蘇曜的這份坦然受之的模樣讓他的心像是被刀剮了一般。

見衛松疾遲遲沒有回應，蘇曜閉眸沈思片刻，開口道：“小衛啊，有一件事我隱瞞了你很久，介於形勢所迫，我一直未將真相告知與你所知，現在看來，這或許可以成為制裁我的最佳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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