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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雲中昭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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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竹樓之內,香煙裊裊,衛松雪躺在床上,依就昏迷不醒。她的十指已經被公申征纏好藥帶,身體幾個焦經穴位插著細細的銀針,經過一番調理,氣息較之方才順暢了許多,臉色也有所好轉。

“十指連心,這女娃手指傷得這麽重,若非老夫在場,只怕早已當場斃命。”聽到公申征這麽說後,水濯秀頰發燙,心中更生愧意,不由自主停下雙手,把頭別了過去。

荊歌端了一盆熱水過來,聽到這席話後,不禁莞爾道:“其實濯兒也不是故意的,是麽?”他邊說擰幹了布巾,輕輕拂去衛松雪額頭的汗珠。

水濯聽到荊歌的那番解圍之辭,心中原本甜滋叫喜,但瞅到荊歌為衛松雪拭汗時那小心翼翼,神情專註的模樣,不禁生出醋意。

荊歌擦拭一半,忽覺手指微震,卻見衛松雪眉蹙動,雙眸緩緩睜開。荊歌“咦”了一聲,喜道:“松雪姑娘,你醒了。”

衛松雪身體虛弱,無法起身,只得目視四周,輕啟玉唇:“琴聲怎的停了……”

水濯先是怔住,既而又重新揮舞十指,彈起衛松雪先前比試的那首《風入松》。她聰慧異常,樂理造詣又高,凡是聽過的曲子都能過耳不忘,《風入松》她雖只聽過一遍,卻能夠彈奏的有九分入熟,只是較之衛松雪,其內涵卻又是另外一番風味。

“姐姐彈的真好聽!”衛松雪面色陶醉,已然沈迷其中,只是眼角閃爍淚光,似乎回想起往事蕓蕓。

荊歌頓時恍悟,原來她早就醒了,只不過一直在靜靜傾聽濯兒的琴聲。他見衛松雪神情安恬,不忍打擾,正欲轉身離開,卻見屈衡和一名長須老者正走了過來。

“義父,昭伯,你們來啦,松雪姑娘醒了。”荊歌恭聲道。

屈衡“嗯”了聲,走至床前,用手感觸松雪脈搏,目光慈詳地看著她,親切詢問:“姑娘感覺好些了麽。”

衛松雪緩過神來,輕輕地點了點頭。

屈衡笑道:“聽到這首曲子,是不是又想起自己的父親呢?”

衛松雪眼神黯淡道:“可惜松雪今生再也無法見到爹爹啦!”憶起往事種種,她不由又潸然淚下,低聲抽泣,在場眾人無不動容。

昭伯沈默片刻開口道:“不知令堂如何稱呼?”

衛松雪用衣角拭幹淚水,面露猶豫之色道:“哥哥不許松雪將爹爹的名字告訴外人,對……對不起。”

屈衡神情凝重,沈吟片刻,忽得提問:“令堂可喚作嵇康?”

衛松雪忍不住驚呼:“原來……你們……都知道啦!”

一旁的荊歌不由心中苦笑:這笨丫頭,這麽容易都全招了。

屈衡心中得意,卻又生感慨,沒有想到衛松疾竟有一個如此毫無心機的妹妹,這世上之事當真難以捉摸。衛松雪渾不知中套,繼續追問:“屈爺爺怎得知道爹爹名字,難道屈爺爺有未蔔先知的本事?”

屈衡大笑道:“未蔔先知當真是擡舉老夫了,你爹生前與我是至交,他出了事之後,我便一直在尋找你們兄妹的下落,直到聽到你用綠綺彈奏的那首曲子,方才確定你是嵇康之遺孤。”

衛松雪恍然大悟道:“原來屈爺爺和爹爹是朋友啊,那一定知道很多關於爹爹的事情。”她幼年喪父,對於父親的概念理解的並不完整,如今有幸遇得父親生前至交,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當即忘卻傷痛,正要起身,卻不小心觸動十指傷口,不禁疼痛的呻吟起來。

屈衡笑道:“傻丫頭,你要聽故事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一時,先好好養傷吧。”

衛松雪雖是心中不願,但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只得把頭紮進被子裏,盼著自己的身體早些好起來。

屈衡看了看身旁的昭伯,見他臉色慘白,不由嘆口氣,道:“老昭,你我先出去吧,我有事對你講。”昭伯頭也不願回的疾步離開了。

荊歌瞅著昭伯的身影,輕聲問水濯:“昭伯性子淡,從不過問‘九歌’之事,為何會參與到此次行動,真是令人費解?”

水濯輕哼一聲:“何止是昭伯,身為湘君的你也何嘗不令人費解。”

荊歌怔在那裏,攤開雙手,一頭霧水的模樣:“我有什麽令人費解的地方麽?”

水濯望了望床上的衛松雪,神情變得黯然失落起來。荊歌看她臉色不對勁,正欲上前安慰,卻被她鳳眸瞪回,泠哼一聲,便不理不睬地拂袖離去。荊歌聳了聳肩,自言自語:“倒底是誰令人費解呢?”

傍晚的暈色透過竹林縫隙,映射出百般世態。積雪置於這種氛圍中,仿佛是在火中燃燒,令人目眩不己。

“飛鴻普度,萬世浮圖。紛繁塵曦,踏地無路。”屈衡大呵一聲,身形矯健借助絲竹之力閃至一棵寒竹頂端,速度之快渾不見老年病態,也不由令竹下昭伯拍掌大聲叫好。

“我為飛鴻,可與日月共光華,可攬楚地於朝暮。”屈衡折竹為樂器,邊擊打邊大聲吟誦,神情陶醉,悠然自得。

昭伯低頭無力嘆氣道:“我為塵曦,鉛華柒盡,天地無路宛似窮途。”

屈衡一楞,嘆道:“老昭,你又這樣,卻是為何,唉!”

昭伯愁雲滿面道:“我們都老了,雙目識物尚且有限,又何以攬盡風景。富貴名望這些我都曾擁有過,可歲月流梭,留下的終歸只有千古哀嘆。哀的是不能自己,受制於俗物,嘆的是心志受障,犯下種種錯誤。你實在是不該步我的的後塵,踏進這無窮無盡的迷茫塵曦路。”

“我為九歌,而非帝王將相,豈能與世俗並論。”屈衡神情自若道,“況且這年歲,又算得了什麽呢!”他說到此處,雙足一踮,身形閃動,眨眼之間飛至昭伯跟前,用手抱住他,如蒼鷹般劃地而過,轉瞬便至樹梢。昭伯被屈衡這突如其來的舉驚出一身冷汗。

“你明知‘九歌’之中唯有我‘雲中君’不會半絲武功,又如此消遣我了……”他言語犀利,屈衡卻只是搖頭苦笑,指著足下那片一望無際的竹林,朗朗道:“如此就可以盡得楚地風光了,不是麽,老昭!”

昭伯搖頭道:“可運用武力終究不好,這也不是老屈你畢生所追求的麽?”

屈衡搖頭並不讚成:“今時不同往日,東吳滅亡再即,正是我完成一生理想的絕佳時機,蜀漢滅亡時,我已錯過一次機會,如今我的生命即將走向盡頭,若再不能實現這一切,當真是死不瞑目了。”

昭伯嘆氣道:“唉,連你自己都承認自己老了,又何必再執著呢!”

屈衡目視遠方,神情莊重道:“老昭,此次行動你能夠前來,我很高興,只是希望這一次你不要再阻止我了,以免傷害彼此友情。”

昭伯緩緩道:“我知道我已不能阻止你的一切了,只是希望陪你走完這人生的最後一程。”兩人雙目對視,卻是感慨萬分。

屈衡想起竹屋內昭伯的神情,又問道:“方才你聽到‘嵇康’二字時模樣不太對勁,是否又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昭伯低頭不語,直到一股涼風吹至脊梁,才緩過神來。他用一種悲涼的語氣對屈衡道:“既然我已承諾不再阻攔你的計劃,你也須答應我一件事情。”

“好!好友直說!”屈衡不假思索道。

“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不要傷害他們兄妹二人,”昭伯一字一句說道,表情認真異常,“我欠他們一家太多,一生難以還清,即便如此也無法彌清心中愧疚。”

屈衡猶豫了一陣,見昭伯神情難過,只嘆道:“好吧,我答應。”

夕陽的明輝普撒在竹梢上,映照出兩位老人嶙峋瘦弱的身軀和溝壑縱橫的臉龐。那黝黑的臉上清晰地寫著自信和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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