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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風陵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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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松疾猛地驚從夢中醒過來。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化為雲煙,浮現在眼前的是江面上的氤氳霧氣和岸邊的皚皚白雪,而自己正半倚在一片江舟之中。

他走出船艙,站了起來,看著有些灰沈沈的天空,思絮頓時從那個大雪的夜晚回到現在。

光陰轉瞬即逝,孩童時代銀鈴般的笑聲依就在耳邊徘徊,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深深印刻在腦海中,童年的趣味真是每一個人揮之不去的回憶。

“十三年了,沒想到時間竟過得如此之快。”衛松疾下意識地抖了抖袍子上的積雪,盡管只出來了片刻,但肩頭還是被雪水濡濕了一大片。

一名身披蓑衣,正在搖櫓的老者回過頭問道:“公子,聽方才的那般動靜,您又做噩夢呢?”

“雖是一場夢魘,但能在夢中見到兒時熟悉的場景,倒也不枉我這一身的冷汗。”

“咦,倒底是怎樣的夢魘,能把我家的公子逼到如此境地,老魯我可是好奇萬分吶。”

衛松疾淡淡笑道:“老魯當真想知道麽,倒也無妨,待回府之後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說上個三天三夜,你自然能夠感同身受,了解何為夢魘之怖。”

老魯幹笑道:“我看還是算了,公子您最是討厭別人提起你的過往和隱私,我怕聽完之後,又得替您連泡一個月的‘玉纖儂’了。”

“呵呵,那又有何不可呢,我可是甚為想念老魯你的的泡茶手藝。”

“承蒙公子誇獎,泡茶這副苦差事還是交給別人吧,老魯我可是吃不消嘍。”老魯搖了搖頭,笑著轉過身去。

衛松疾收斂笑意,望著江面上彌漫的蒸蒸霧氣,目光仿佛被瞬間抽空似的,又漸漸地沈了下去。

同樣的夢魘,不同的場景,這些年來一次次的在夢中和腦海之中湧現。

白發垢面,豹身鷹喙,這副形象究竟有何寓意,他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老者見衛松疾衣衫單薄地屹立於雪中凝視江面,不由露出幾憂慮:“大人趕緊回府罷,這雪只怕一時也停不了,要是凍壞了身子,這可怎麽得了。”

衛松疾笑著走進船艙之中,斟了一壺熱酒,悠悠道:“還是再停留片刻吧,只怕過了今天,以後就沒有這個閑心出來賞雪了。”

老魯不解問道:“何以這麽說?”

“就在今天早上,接到從前方得到情報,晉朝王睿艦隊正在大舉進攻建平,太守吾彥率領水軍在長江全線阻擊,義父正調集援軍前往,看來晉朝這次對我東吳勢在必得,目前形勢已不容樂觀。”

老魯不安道:“那公子,我們是不是應該早早做好準備?”

衛松疾搖頭笑道:“我們需要做何淮備?安陵縣位於東吳西南邊陲,戰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波及到我們這裏的,倘若真的到了連安陵這樣偏僻的地方也要籌備戰事的地步,那我們還有必要繼續抵抗麽?”

“是呀,只怕介時東吳江山早已易主,我們再如何徒勞也是無功。”老魯聽到衛松疾的一番分析後,緊皺的眉頭豁然開朗起來,臉上也綻放起寬心的笑容。

衛松疾卻笑不起來,愁雲依就浮繞在他的眉梢上:“唉,安陵百姓從此多事了。”

他垂首凝視著杯中酒水,良久無語。

老魯沈冥片刻,忽地開口道:“公子本非東吳本土所生,乃是晉朝名流之後,如今晉朝大有一統天下之勢,公子應該欣慰才是,為何愁眉不展?”

“那又怎地?”衛松疾赫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晉事已是過往煙雲,他鄉之土現已成了我衛松疾立命之所。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我只求無愧安陵的百姓。時間不早了,老魯,我們回去吧!”

夜幕將近,風雪中的船舸在水面上緩緩搖曳,一點點飄向江霧深處。

安陵位於東吳西南邊界,荊州境內,湖泊遍布,沼澤多如同天河。這裏高林巨參環繞,常年蒸汽彌漫,遮天避曰,光線很難直射其中,唯有寒冬之際才能見得幾分艷陽。每到傍晚時分,湖中水汽就會連成氤氳一片,人置身其中,仿佛步入了琉璃幻境一般,如夢如醉。

風陵湖畔,此刻從遠處漸漸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地面上的積雪開始肆虐地飛揚起來,遮住了遠方的視線,大批的騎兵毫無忌憚地在這片潔凈的土地上飛踏而去。

寒冽的冬風撕扯著他們的盔甲和披風,繡有“蘇”字圖樣的長旗在夜色中逐漸顯得壯麗而又清晰。為首的一位將軍格外顯眼,他全身都被厚重的黑色鎧甲所遮掩,只留下頭盔上的小孔視物,座下鐵騎在狂風中尖聲廝嗚,整個人仿佛處於風暴的中心,任憑大風的侵襲,顯得偉岸而又令人生畏。

待這支騎兵部隊離遠後,湖面上的霧氣開始消散。位於驛道上方高崖上,一對對身影漸漸從幕後顯現出來。他們悄無聲息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聚集,詭異的步伐中顯透出幾分令萬物都為之不安的氣息。

“蘇曜的部隊應是往安陵縣的方向而去。”其中一人目視著鐵騎的遠去,沈吟道。

這幾人皆身披墨色裘鬥,深邃的目光在黑夜中異常奪目,湖面上的霧氣遮掩住他們大半身軀,卻掩蓋不了黑袍之下散發出的暗夜光澤,在這個不太平靜的冬季,他們已與夜色連成一體。

“沒想到連蘇曜都來到了安陵,嘖嘖!”一長須老者開口:“安陵是陸抗義子衛松疾所管轄的縣鎮,蘇曜與衛松疾既為同僚,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情誼非同一般,他這次突然遠離前線來到這個偏僻的小城,一定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重大目的。”

另一名看似領袖的老者默然一笑:“如我所猜不假,他們此行的目的應是與我們一致的。”

一名女子吟吟淺笑:“看來情報無誤,咱們這些年來的準備工作沒有白費,安陵果真是義父理想實現之地了。”

老者點了點頭,一臉笑蔑之意:“那是自然。呵呵,晉勝如何,吳勝又如何,這些與我們何幹,這江山的更疊,時代的變遷又豈是幾個蚍蚨之輩所能輕易撼動的。我們‘九歌’不受世俗約束,做事全憑己念,能在這讓亂世中相逢實屬不易。現在若想要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完成咱們夢寐以求的理想,還差最後一步。諸位,可都做好了準備?”

湖面上,老者鏗鏘的聲音經久徘徊不散,眾人齊聲回應,然後又彼此陷入了沈默,各有所思。

衛府的夜晚是一汪清潭,在濃墨般的幕布上靜靜流淌。細雪入夜又開始綿綿落下,才片會兒的功夫,花卉,盆景上又恢覆了一片斑白。縣令府衙的一切顯得是那麽井然有序,遠方戰爭的氣息絲毫沒有波及到這裏。

寧靜處,弦音鳴奏,樂聲浮動。溫和的琴調如蝴蝶般在衛府的每一個角落徘徊,輕柔坦蕩,激昂的時候不會張揚,內斂的時候卻不會收斂。在這寒冷的季節裏,這美妙的琴聲如同一陣溫暖的春風吹進了府衙裏的每一個人的心中,使得府中仆人和侍衛都倍感親切。

老魯早已習慣這種愜意,他打心底裏慶幸自己在風燭殘年的時候,還能每天晚上聽到如此天籟之音。

“小姐琴瑟的造詣只怕早已不遜於老主人了。”老魯的臉上洋漾著幸福的紅暈。

散清亭裏,輕盈的紗幔隨風舞動,當中隱約可見一白衣少女在撫琴。十指撥弦間,華美的旋律正源源不絕地傳來。

“松雪,已到巳時了,不要再彈,趕緊回去睡罷!”衛松疾悄然無聲的來到少女身旁,語氣中透出淡淡責備。

琴聲曳然而止,衛松雪秀頰上流露出稍許失落:“哥,就不能讓我多彈一會兒麽,大家都真的很喜歡聽我彈的曲子呢?”

衛松疾搖頭:“我們之間約定好的,每只彈一個時辰。”

衛松雪委屈地低下頭,目光在裙角徘徊,“你明知道我喜歡彈琴,卻為何要一次次地阻止。”

衛松疾垂首不言。

“我明白,”出乎衛松疾意料,松雪很坦然地接受了這樣的現實,嘆了口氣,纖手輕輕拂過由冷蟾絲凝結而成的琴弦,神情哀傷:“今天是爹爹的祭日,哥哥仍不曾忘記爹爹……”

“對,仍不曾忘記!”不等松雪把話說完,衛松疾語氣堅定道:“不曾忘記那一年洛陽城上空那首絕命之曲。”

“松雪,你要記住,我們爹是因何而死,我們兄妹二人是因何從小流落到東吳。”他目光投到松雪懷裏的那把綠綺名琴,眼神逐漸變得陰冷起來。

衛松雪見狀把懷中綠綺摟得更緊了,如同在保護繈褓中的嬰兒,生怕被別人奪去。“每年爹爹的忌日,哥哥都會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得,變得讓人生畏,讓人害怕。爹生前說過,音樂是世上最為美妙的事物,”她用一種不解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兄長,“為何你在琴聲之中只能聽到仇恨呢?”

衛松疾閉眸良久無語,散清亭裏頓時只聽得到細雪的婆娑之聲。

衛松雪輕咬朱唇,眼睛中噙滿了委屈的淚水:“請讓松雪獨自一人靜靜。”

衛松疾楞了半晌,才恍過神來,卻見松雪早已負琴而去,散清亭霎時間成為世上最死寂的地方,原來的主人,那個白衣少女已經不在,留下的只有一個失落之人無奈的愁悶和淺淺的低吟。

“小姐她好像出了府門了。”老魯見狀,正想追出去,卻被衛松疾攔住了。

“松雪已經長大了,性子也變得愈加倔強了,有些事情,需要咱們兩個各自靜下心來,才能想得清楚。”

“外面雪下得這麽大,小姐從未一人獨自出門,我怕她一個人會……”

衛松疾神情落寞道:“不用擔心,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自己回來的。”

他仰望著夜空中飄移不定的柔雪,喃喃自語道:“綠綺琴聲固然美麗,可是僅限於在這散清亭之中。外面塵世終究是汙濁胡亂不堪的,大戰在即,尚不知會有多少的兵燹和鮮血降臨。早些讓她她從夢裏醒來,也是為了她好罷了!”

孤獨之人坐在衛松雪方才坐過的位置,用手輕輕拂去琴桌上的雪花,兀自神傷。

安陵地處濕地,潮氣甚重,積雪到了夜晚很難融化,入更時候,又有漸漸起勢的東來寒風,不多的功夫,整個縣城便再次融入到冰雪的世界。

衛松雪試著松一松琴套,以緩解綠綺紿自己背部帶來的壓力。她自幼極少出門,又負著如此沈重的綠綺在雪中步行,足履深深陷入積雪之中,每艱難前行一步,就是一陣鉆心刺骨的寒痛。

她來到安陵已經有兩年多,卻是第一次感覺到安陵是如此陌生,仿佛無形間陷入了某種禁銦,怎地也走不出內城。

“莫不是連這安陵也受到了哥哥的恩惠?”衛松雪不由自主地苦笑了起來。

迫於雪勢,她不得不蜷縮在一個角落躲避風寒。離開衛府已有二三個時辰,這段時間內家家早已閉門就寢,街道小巷早已與濃墨般的夜色融於一片,唯有淡淡月光在樹梢上潑撒著水銀般的碎帶。

“他一定認為我熬不過這風雪!”松雪心中很不是滋味,已近三更,整個安陵靜謐地快要遺忘了似乎有這麽樣的一個迷失在風雪中的少女。

衛松雪從琴套中緩緩出綠綺,輕輕平攤到雙膝上,早已凍得蒼白的雙手一根根撥動琴弦,美妙綺麗的曲子便在風雪中飄揚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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