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85章 泛舟碧溪上

關燈
“好。”白慕熙應許了。

春光明媚,湖上雨霧朦朧, 沿著長廊直沒入曉霧深處。

白慕熙本是獨自應許的梅先生的邀約, 沒有知會過柳行素,但一葉輕舟從水榭盡處飄來時, 他發覺她就在船上,言笑宴宴, 一雙波光瀲灩的眸子笑看著自己。

船只靠岸, 梅先生在小船上用爐子煮著茶,柳行素將撐船的竹篙遞給他一頭, 稍稍用力,將他拉上船, 小船容易顛簸,他上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檢查她的身體, 皺眉道:“你怎麽跟來了?”

已經顯懷的肚子, 摸起來圓滾滾的,柳行素眨了眨眼睛,梅先生笑道:“這個孩子頑強得很, 有我在, 不會有事。”而且這沿岸都被白慕熙的人控制住了, 盯死了,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柳行素將放在兜裏用油紙包著的桂花酥捧出來, “小白,我特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他拿起至少賣相還算不錯的糕點, 咬了一口,沁著木樨香的濃郁直往肺腑裏鉆去。梅先生見他猶疑,笑了笑道:“在下不才,指點過夫人了,應當不會有錯的。”

確實是沒什麽錯。

白慕熙用了一點糕點,將東西重新包裹起來,塞到柳行素掌心,“等下再吃。”

柳行素將東西收好了,放到身側。

此時曦光初上,河水粼粼,蕩起艷紅的波光,水草在船底柔軟招搖。一支竹篙下去,便能搗起一串清漣。

古風古韻的水榭在錯落霧水裏,若隱若現。

梅先生坐在船頭,聽他們說了好一會兒話,才道:“公子母族系出衡陽,可惜當年……便沒落了。”

由此南望,似乎還能看到衡陽北歸的南雁,在雲上水上,在畫上,謄出一道齊整的影子。

韓家在江南是大戶,也算望族。韓皇後名傾一時,韓訣才華大躁,更是太子母族,可謂風頭無量。但如今的白慕熙,走入韓家的祖堂,卻幾乎只剩一個祖堂了,皇帝不允存在的世家,在幾番擠壓之下,便難有活路。也是太子和韓大人多年照顧,才留下一個不算家業的家業,守著那方土地罷了。

“公子,我在衡陽城外的草廬定居之前,曾游歷過江湖四方,但在那之前,更早之前,我卻是衡陽人。”

梅先生今日話有多些多了,白慕熙疑惑,覺得梅先生要說的話應當遠不止這些。

梅先生有些悵然若失,嘴角的微笑,卻又是像是想到了某個人,心尖上最柔軟的那個人,讓他整個猶如沐浴在春暉、滴水的湖光裏,碧水杳然東逝,而雲水間凝著他猶如木塑的影子。

“衡陽此處江南,風土人情都有股江南味道。就像她。”

白慕熙的眉宇微微一收,“先生在衡陽,遇到過難忘的人?”

柳行素從袖下伸出一雙溫暖白凈的手,勾住他的,嚴絲合縫地緊握住。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梅先生走上甲板,坐了下來,東邊初升的圓日將湖水曬出水汽,自妖嬈的水草上騰挪輾轉起來。霧茫茫的一片水,在徐徐地恢覆清晰。

“確實難忘啊。”

韓家小女,溫婉靈秀。那時候,江南大戶向韓氏求親的公子幾乎踏破了門檻,但韓小姐眼高於頂,硬是一個沒看中,她心底真正惦記著的人,卻是他的私塾先生。雖說發乎情止乎禮,但只要他寫字時,彈琴時,或者回眸溫笑,她就能心跳很長時間,臉頰生暈。那時候,她同一般小姑娘沒什麽兩樣。

是皇帝一手打碎了她的單純和憧憬,給了她榮耀權勢,讓她留戀龍帳裏的溫暖,讓她的心一點一滴地走失。

韓家家主與他談了一宿的話,讓他放棄她,也讓她安心遠嫁,那一晚,梅長卿徹夜無眠。

回廊下摔碎的酒壇,彌漫過梅花的濃香。

冷月像一道蜿蜒諷刺的目光,高高在上。就如同,他永遠比不了上京城裏的那個人,永遠無法堂而皇之對她說愛,擁有完整的她。

很多年之後,他走過塞外的荒漠,走過南疆的密林,走過吳鄉水榭,走過險峻蜀道,每當擡頭時,總能望見那一輪明月。那時候天底下已沒有什麽是他們共有的,除了月色,還有,那釀酒的手藝。

她與別人生了孩子,做了母儀天下的皇後,韓氏一榮俱榮,皆大歡喜。

只有他一個人落寞地穿行在漢道之中,風與沙灌滿了衣袖。

當一切塵埃落定,他終於能回到衡陽,只可惜卻再也無顏見家中父老。他在城外密林深處結草為廬,研讀師父留下來的醫術,成了一位醫道精湛的醫者。每一位經由他手得以痊愈的傷患,都會在草廬外埋下一顆梅花種子。

若幹年之後,草廬外長了蓊蓊郁郁的一片桃花林。

偶爾眼風裏會拂過一片羅裳,她俏麗而溫婉的身影就在梅花雪海之中拂過,清脆的聲音猶如嚶嚶泉響,那是少女姿態的她,那是眼底還只有私塾先生梅長卿的她。

這麽多年,在他想忘不敢忘的時候,心上朱砂,早成了心魔。

七年前,白慕熙帶著一個垂危的傷者闖入梅林,他看白慕熙的第一眼,便覺得熟悉,那雙眼睛,像極了夢裏過了千遍的丹鳳眼,可絲毫不見嫵媚,全是清澈純凈。

那人救不活了,但白慕熙沒有絲毫責怪之意,只是惋惜,將手底下的那個橫死的影衛厚葬了。

他們在梅林相交,把盞言歡,他酒意醺然時,透露了身份。

那時候他恍然大悟,原來,那是她的兒子。

可惜世上早無梅長卿,他只是一介布衣平民,他沒資格怪皇帝奪他所愛。而他所有的遺憾,後來都給了白慕熙。

“先生說的那個人,若是果真難忘,為何不找?”白慕熙皺眉,不知什麽緣故,他總覺得,也許梅先生今日所言,都另有深意。

而他只是暫且無從揣測,猜不明白。

梅長卿走過來,將煮好的茶倒了一杯,“這是去年開得正好的梅花煮的。”

梅花……白慕熙的眉眼猶如風吹過的湖心,蕩起一波細浪。

柳行素早已在梅先生這兒聽過這段故事,她一直在想,沒有人該無怨無悔地對另一個人付出,梅先生這般無欲無求的世外高人,憑什麽要為白慕熙放棄性命?可她後來才知道,梅先生為的,還是他心底最愛的的女人,求而不得,或者不求而不得,怎樣都是遺憾,怎樣都算錯過。

當梅先生提到白慕熙時,說到他的“小友”,也不止是小友這麽簡單。

白慕熙將手邊的茶水呷了一口,淡淡的梅花香噙在水霧裏,依舊藏不住那股清冷如霜的味道。就如同母親親手釀的梅花酒,泡的梅花茶,也總有一股含而不露、風骨錚然之感。有些事他七年前就該看出來的。

可如果不是梅先生今日一番提醒,他恐怕永遠也不敢想……

他不動聲色地拂下眼瞼,低聲道:“到底還是,往事已矣。先生不願意見也罷。”

柳行素看他模樣,便知道他已經猜到了。

梅先生對皇家無怨,尤其是對他,白慕熙也知道,否則梅先生不會如此耗費心力來治自己的病,可知道了他的身份,白慕熙卻再也無法坦然自得地接受他留在自己身邊,還如此費心勞神醫治自己。

“梅先生。”

“你要的木樨清露,我已經讓人拿給你了,這麽多年,因為我的事,怕是多多少少給你帶去了些麻煩。”他擡起眼眸,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

清雋的眼波下,是深不見底的濃郁如墨。

梅先生也幾不可察地揉起眉,淡然一笑,“不麻煩,為公子盡心,是在下的榮幸。”

“先生是閑雲野鶴、世外高人,我一直怕勞駕先生。沒想到……”他抿了抿薄唇,“我可以安排人手,護送先生回衡陽。”

病尚未治愈,這麽快便要趕客了?即便明知他的心思,梅先生也只得苦笑。

柳行素更是握住了白慕熙的手,沖他輕輕搖頭。

她是不願意梅先生為了救白慕熙做出什麽傻事,可人是自私的,她的貪戀,讓她不容許白慕熙再有任何閃失。

梅先生拂了拂手掌,“不用,既然說了是閑雲野鶴,野鶴要去之處,怎能人來指點?我一個人這麽多年自在慣了,沒什麽好求的,眼下卻只求你能好。所以在治愈公子之前,在下不會離開上京。”

多年走南闖北,唯一始終不敢來的,就是上京城,唯一好奇的,便是那層高居九天睥睨蒼生的皇帝,生得又是如何模樣。聽說帝後恩愛,他雖心痛如絞,可卻想看看,又是什麽樣的人,讓她動了心。如今人雖來了,卻寄居郊外,始終未能入城。那個被他的小兒子從皇位上拉下來的男人,被頹喪地囚禁在萬國寺,軟禁不能出。

他怕是再也沒有那個機會了。因為這一切,已經迫在眉睫,間不容發。

面對梅先生的固執,白慕熙只是聳了眉,並未強求。下船的時候,他一直心不在焉,直到柳行素踩到一顆石子,腳崴了一下,他才如夢初醒,一手攔住了她的腰,沈聲道:“怎麽走路也不專心?”

“那你就專心了麽?”柳行素反駁。

“我……”他也是,一直在想事,只不過恰恰好是沒有踩到石子的那一個人罷了,卻還五十步笑百步。

白慕熙臉色微暗,“潺潺,你是不是知道?”

柳行素握住他的手,“嗯,我和韓大人事先都知道了,我想梅先生願意透露給你,那便是說明他已經釋然了,他不想你將來再得知,因為這些陳年舊事對他覺得虧欠。梅先生說,最無辜的就是你了,叫你不必自責。”

“我怎會自責?”他是在為父皇,當年無端拆散的一對情人而覺得惋惜。可若是沒有父皇,依照韓家之勢,恐怕也難以接受梅先生。天道輪回,太多事到底是不能跳脫的。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打個預防針,梅先生要領盒飯了。

對於他來說,救回深愛女人的兒子,再去陪著她,就再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