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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眾鳥高飛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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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今年的雪格外綿密,厚重古樸的宮墻, 處處落了銀色的白, 猶如亙古地沐浴在霏霏雨雪裏,永遠地凝成一抹起伏奔突的痕跡。

近侍的屍首被擡出殿外時, 所有目睹的禁軍都鴉雀無聲。

他們的陛下,不說為政如何, 至少以德教化, 他自己也從來是心懷眾生的,可是冷冰冰一具屍首讓他們清醒了, 在沒有聽到絲毫動靜的時候,一個活生生血液溫熱的人, 就這麽橫著被擡了出來。

血水被雪水沖洗,留下臺階, 很快凍成固態。

皇帝的宮殿裏, 宮燈閃爍了整夜,所有人都無眠。

今夜是年節的前一日,所有人都在街道上放煙火慶祝, 找到如意郎君的姑娘, 羞澀地摘下她們的帷面, 成雙成對的夜晚,似乎沒有人察覺到危機。

宮外數丈高的焰花一朵一朵地炸開。

嗜睡的柳行素從被褥間翻身下榻, 身體的沈重和昏昏欲睡,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這具身體遭遇過太多重創,她也不敢確定。

突厥可汗, 前丁零王已經反叛了,每一個暗樁都在被漸漸拔起浮出水面,明日之後太子睿王會是如何格局,待黎明後,風不會停,雪不會止,一切都會有定論。

朝堂上宣讀聖旨的換了一個人,但昨日那個死在皇帝劍下的人,已經成了永遠的秘密。

柳行素發覺不但人換了,連皇帝今日,也一臉肅殺之相,沈悶壓抑。

睿王出列,慨然受旨,“兒臣定不負聖恩,擊退突厥,揚我天威。”

皇帝甚至承諾,“睿王得勝歸來,便是我大周太子,無人再敢有異議!”

“諾!”

百官俯首。

這天變得太快了。

陰冷幹燥的天,搖下大朵大朵絮團般的碎瓊。柳行素在散朝後,被單獨叫入了無極殿。

大理寺的地牢照例陰冷潮濕,外面的幹燥、大雪、寒風,與這裏沒有絲毫相關。

柳行素還是用了崔主簿的法子,用一個白色的絲囊裝了上百只綠尾飛蛾,螢火幽淡,冬天的綠尾飛蛾已經大部分絕跡了,唯獨崔主簿家裏養了上千只蟲繭,用帕子蘸著溫水敷一敷,便能鉆出不少的飛蛾。只是大部分尾巴都不怎麽亮了。

“柳大人既然是攜帶聖旨前來,我等自然放行,但地牢底下潮濕陰寒,柳大人切莫待太長時間,以免傷身。”

柳行素點頭,“我知道了,有勞提醒。”

地牢裏亮著的火眼色都不是鮮亮的黃,帶著淡淡的綠光。

柳行素抿著唇,在牢獄外,隔著一道金剛鐵質的圍欄,靜靜地凝視著裏面。

一個消瘦的人影,手腳上全是冰冷沈重的鐐銬。他沈默孑然地坐在一團亂草間,似乎察覺到有人來了,他擡起頭,露出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表情。

這個從來都是居於上位,翻手雲覆手雨,無論遇到什麽都不會損於他的從容不迫的太子,此時,他淪為階下囚徒,穿著一身灰藍儉樸的囚服,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以最狼狽的面目,出現在她面前。

柳行素覺得胸口有個東西被人用力地拽住了,細密壓迫的疼痛讓她一瞬間險些喪失了理智。

牢門被打開,柳行素端著漆金的托盤,上放了一盞銀器酒樽,她走到他身前,不知道這幾步是如何艱難,但她還是穩穩當當地將這盤東西放到了他的腳下。

他的視線下移,“來送我,最後一程?”

酒還是熱的,從酒壺裏倒出來,落入銀質的酒杯,還冒著縷縷的熱霧,但也正因為銀器的襯托,酒底微微發黑,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杯不折不扣的毒酒。

柳行素皺眉,“白慕熙,你動手的那一日,就該想到會有今天,因果循環,天理報應,總會輪到你。”

“嗯。”他頓了一下,沒說什麽話,只挑了薄唇,有些笑意。

“你笑什麽?”他不是失憶了麽,什麽都不記得了麽?柳行素的心猛烈地一跳,有些驚詫。

白慕熙點頭,“你說得,很對。犯過的錯,造過的孽,該誰償還,都要償還。”他擡起頭,“不過我總覺得,你活得很累。柳家的事,到我這兒該了結了。”

了結不了。除了幫兇,還有主兇。

主兇是突厥人。

柳行素低頭道:“人和人之間的活法不一樣,我不覺得累。”

“明日之後,你會去哪兒?”

柳行素強硬地拗過頭,“那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你也沒有機會再管我了。”只是心口卻一片澀然。

“嗯。”

白慕熙舉起了酒觴,指腹間有一縷溫熱纏繞上來。

“上京城是非之地,太子亡故,睿王餘黨氣焰囂張,朝中但凡與我有關的人,都會受到打壓。仇也報了,或許你該離開上京。”他說話的強調娓娓道來,仿佛在講述著一個溫和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明明就要結尾了,卻絲毫沒有塵埃落定的感傷,他擡起頭,袖擺微微一拂,“好像,還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你。”

眼睛裏是她看不懂的覆雜深邃。

柳行素姿態強勢,“看我做甚麽。”她飛快地將眼睛眨了幾下。

“失敗者要善於從成功者身上尋找寶貴經驗,雖然我已經一腳踩到了黃泉地。”

“你太相信我了。”柳行素面無表情地俯下目光,“突厥的亂子是我掀起來的。我從來就沒有幫過你。那天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騙取你的信任……”心裏有個聲音匆忙地吶喊,不是的,不是的……柳行素哽了一聲,壓得極低地,把話繼續說下去,“可你信了。白慕熙,我從來沒覺得,你是個這麽傻的人。”

“我還是很好奇,你怎麽問突厥閼氏,弄來的印璽蓋章。”

“突厥太後也不過是個婦道人家,還不怎麽聰明。”柳行素道,“我師從賀蘭山一脈,這些年與突厥人打過不少交道,我的師兄師伯們大部分都是草原人。草原人同中原人不一樣,可汗同大周的皇帝更不一樣,他們不住在高墻大院裏,習慣牧馬放羊,穹廬為家。要見突厥的可汗和太後,比在中原要容易很多。”

“我的一位師伯,曾經是突厥小王子的箭術師父,有他的引薦,更加事半功倍。只要談判的時候說,借用閼氏的印璽,給大周的太子殿下定個外通敵國的罪名,即便不能成事,也能讓皇帝對太子產生疑心,太後便欣然準允了。”

白慕熙唇角噙著一絲笑,“我是問,他們怎麽從流放的北疆回到王廷的。”

酒還是溫的,氤氳出淡淡的霧色。

柳行素道:“這個與我無關。總有人暗中推動了這件事。但不論怎樣,”她擡起頭,誠摯地看著白慕熙,“最後我還是成功了,雖然我沒想到你會束手就擒。”肚子某處隱秘的部位,也熟悉地痛了起來,她幾乎無力地要坐倒過去。

“你也許是沒想到,我也是會良心不安的。白石不是死了麽,當年,還是我的下的令,我拿的主意,柳家族人的死,是我的責任。我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難辭其咎,不過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下這道命令。柳行素,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永遠都不要讓自己後悔?就像我,永不後悔。”白慕熙微笑,眼波裏有些釋然,他用如此頹唐的姿態握著這杯毒酒,讓柳行素咬住了下唇,她想把他的毒酒奪下來。

可是他說的沒錯,他是她的仇人,這麽多年的夙願都要得償了,這麽多年……毒酒也不是她賜的,怪只怪皇帝太容易猜忌,怪只怪他們天家父子離心。

白慕熙將手中的銀樽搖晃了番,酒水瀲灩開一波漆黑的浪,他眉眼一彎,“這杯酒,應當很醇美。”

柳行素眨眼,將胸腔裏不住湧出來的艱難酸澀逼回去,“不比太子的木樨清露醉人。”

“可我覺得,它是世上最美的酒。”

柳行素惶恐地擡起頭,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白慕熙頷首,“它是你給我的。”

他舉起了酒觴,“這杯酒,我敬你。”

柳行素從未見過,一個人明知是死,明知他手中握著見血封喉的毒酒,卻還能如此談笑自若的。她幾乎是驚恐地坐直了身體,好像隨時要將他手裏的酒觴奪下來。

可是晚了。

她眼睜睜看著,酒水沿著他的鼓動的喉嚨咽了下去。

“你……”

不!

有哪一處的吶喊,先是無聲的,繼而從身體的血脈之中蘇醒,無聲地叫囂肆虐起來。不,不是這樣的。她沒有用這一雙手,將致命的毒酒捧到了他的面前,不是這樣的。他明明有機會可以澄清的,在殿上他為什麽要承認……這不是她認識的白慕熙。

“不——”柳行素痛恨自己,什麽都做不了,眼睜睜地看著酒樽掉落下來,未飲盡的酒滴落,濕潤的草刺啦騰起一股熱霧,繼而只剩下一團黑炭。

滴答,滴答——

是鮮血掉在青石板的聲音。

刺目淒艷的紅從他的唇角無聲息地滑落。

“柳潺。”

他一開口,那淌下來的血落得更歡了。

地面上盛開了一朵淒紅的蓮。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可她現在只想抱住他……柳行素滿臉淚痕地伸出袖子一抹,他擡起頭,唇邊仍然是淡淡的微笑,映著血跡,看起來有幾分令人畏怯的觸目驚心。

“柳潺。”

“你知道了。”她哽咽地把淚水擦掉,可止不住,原來他早知道她是柳潺了,原來她還是不夠堅強。

她說過,她永遠都不會習慣離別。她不喜歡用這種方式來了斷緣分。

“傻女人。”

血滴在血泊,砰一下砸出一道血色的花。如迸濺的珠子,落到掌心。他慘白的臉,笑容逐漸凝固,漆黑無光的眼睛一點點閉合,柳行素倉促地伸手去接,卻只拽到一雙手,他倒在了亂草上,再也沒有了聲息。

“你……你什麽意思,你起來,你給我說清楚!白慕熙!”明明知道,那個人永遠不會起來了,他不會再那樣笑了,不會再那樣無奈而寵溺地看著她笑,不會再那樣把溫暖的手留給她,不會,永遠都不會抱她說一些令她心跳的話了……

“你起來……”

柳行素撲過去,伏在他的身上,艱難地閉上了眼睛顫抖,“為什麽……”她嚎啕失聲,“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

恍惚想到初重逢時,他臨著帝闕九重,長風逶迤,他們在荊州那雨中堵洪,那個燃滿篝火的晚上,他微微落寞的眉,清俊尤帶郁色,梅林裏他給她暖手爐,凝翠樓給她絲帛,碧河分別那夜,他將青龍玉佩給她,摁住她搶酒的手,滿船清夢,孤枕星河,那晚她的夢裏全是他……

滿城的雪花,覆蓋之下繁華的上京城,在此時只剩下天地間一片茫茫灰白。

今日正是年節。

她只知道,從今以後,她再也沒有除夕。

作者有話要說: 柳柳是個矛盾的人,她其實最想看到的局面,就是白慕熙當場否決,突厥人不是他勾結的,柳家的人也不是下令殺的,但偏偏他都沒有。但也許吧,失去過,才會更珍惜,所以一報還一報吧,還是很公平的。

上卷還有一章了。

下卷幾乎會重新洗牌,木樨當年做過的事,埋下的因果都會說明,還有新的人物解鎖,小春的下落也會浮出來的。感謝追文的天使,我個人感覺,甜甜的什麽都在下卷吧(*^__^*) 你們相信我,這個,虐不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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