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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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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花花的紙錢向上拋開, 被風卷向半空,又如雪花般淩亂的落下,陰沈的天色下裹挾著蒼白迷亂了人的視線。棺起, 哭喪聲遠去,姜霸王踩著一地的紙錢牽馬離開, 聽著喪樂上山, 她上馬疾行回村。

懷孕的人不能去喪事上吊唁,楊家三口人這些天住在胡家幫忙張羅,楊柳就把她嫂子喊回家一同吃住, 即能照應著,也能說說話解悶。

檐下睡覺的狗猛地蹦起, 搖著尾巴歡快往出跑,楊柳正納悶是誰來了, 就聽到馬蹄聲已經到了門前。她丟開手裏的花生,剛走到廊下,外面的人已經大步進來了。

“我回來了。”姜霸王隨手把馬鞭掛墻上,搓著手說:“好像回來晚了, 事情已經落幕了。”

楊柳沖婆婆使個眼色, 打岔說:“凍了一路, 進屋烤烤火, 我喊春嬸給你煮完姜茶祛祛寒。”

“嬸子快屋裏坐,屋裏燒著爐子。”楊大嫂從屋裏走出來,“這路上的雪還沒化,你這奔波了半日可遭罪。”

天是冷,上半身捂著狼毛披風還有點暖和氣, 小腿往下被風吹得透透的, 棉鞋棉褲穿了跟沒穿一樣, 姜霸王坐在火爐邊喝一碗辣喉的姜茶才緩過勁。

楊大嫂察覺這婆媳倆有話說,她知趣的借口說要回去餵豬。

“晌午還過來吃飯,你別在家開火。”楊柳送她到門口囑咐,“春嬸已經在做飯了,下的有你的米。”

“曉得,我餵了豬就過來。”出門迎上風,身上的暖意快速消散,木氏縮著脖袖著手,彎腰往東去。

門簾放下,屋裏陡然一暗,姜霸王剝了兩顆烤花生餵嘴裏,說:“我在鎮外遇到了阿石,他在胡家老太太的送喪隊伍裏,他跟我說胡大慶在大火裏癱了,是巧合嗎?”

“大概是吧,反正我們聽到的就是事出意外。”事發的那天下午,楊柳讓程石送她去鎮上了一趟,那時胡婆子的情況已經不大好,胡大慶也起了高熱,胡老頭失魂落魄的在醫館守著,招待去看望的親戚和火災善後都是她姐帶傷裏裏外外的忙,“她太忙了,我沒去打擾她,等她家的喪事辦完了我再去看她,到時候問問。”

“也好,這樣也好。”姜霸王說,事起於火,胡大慶逛窯子的事沒鬧開,夫妻沒撕破臉,日後更方便楊絮接手生意。

程石是在傍晚時分回來的,馬車停在楊家門前,楊老大跳下車先去開門,楊父下來從車裏抱出蔫巴巴的外孫,接著是楊母,她下車後接過睡著的外孫女,最後下來的是奶娘。

“這幾天也辛苦你了,耽誤了你不少事。”楊老漢站在車邊跟小女婿說:“天也晚了,不留你,你也回去歇歇。”

程石倒還好,一是年輕身體好,再一個就是每天晚上都回來睡,不像楊家三口人,日夜守在胡家,又是照顧孩子又是跑裏跑外的支應,晚上聽到喪樂還睡不好,一個個青黑著眼,也沒個精神。於是他說:“讓我娘也別忙活了,晚上到我家去吃頓飯,現在能歇就歇會兒,夜裏倆孩子說不準還要鬧。”

哪還用等夜裏,現在這小子就開始哼唧,含含糊糊地喊娘找爹。

“就這麽說,飯好了我來喊你們。”程石坐上車轅“駕”了一聲,走到村裏,遇到聽到動靜往回走的木氏,他又交代一聲:“晚上到我家吃飯,屋裏別開火。”

“好,我回去看看。”

家裏的狗甩著尾巴跑前跑後的迎接,楊柳也站在門外等著,姜霸王動手拆了門檻,招手讓他把馬車趕進院子了再卸。

程石進屋就心神一松,滿身的火紙味兒與這個家格格不入,他丟開馬鞭說:“我先去洗個澡換身衣裳,有話晚上再說。”

“我去給你拿衣裳。”楊柳先回後院。

姜霸王留下左右看看,撿起馬鞭掛墻上,卸了車牽棗紅馬出去吃草。

“我姐的精神如何?”楊柳給程石搓背的時候問,她最關心的是她姐,“胡家的族人沒為難她吧?”

“還不到為難的時候,是整治喪事又不是整治生意。”程石趴在浴桶上,腦子裏還嗡嗡響,閉著眼說:“你姐精神挺不錯,該哭的時候哭得響亮,不哭的時候很有主心骨的樣子,裏裏外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喪事上沒出過亂子,反正我聽不少人誇她,說得虧有她還能主事。”

“那就好。”楊柳把棉布巾子扔給他,“背搓幹凈了,剩下的你自己洗。”

程石胡亂搓搓,起身從浴桶裏跨出來,“我們回來的時候你姐把兩個孩子塞上馬車帶回來了,讓爹娘幫忙照顧段日子。”

說曹操曹操到,前院響起孩子的哭聲。天黑了孩子就找娘,席哥兒之前受了驚,這幾天家裏又哭聲四起,也知道爹出了事,格外纏著他娘,到了個陌生的地方就一個勁的哭,扯著外公的手讓他送他回家。相比他,蕓姐兒好哄多了,有熟悉的奶娘,吃飽了哭一陣,哭累了也就睡了。

兵荒馬亂的一頓飯結束,都沒精神寒暄,楊老大抱起外甥給他蒙上大棉襖先一步出門。

“親家母你留步,別送了,我們這就回去,趕明兒你得閑了到我家去坐坐。”楊母說。

“行,你也回去歇著,有事就來喊阿石去跑腿。”

腳步聲走遠,人影隱於黑暗,楊柳跟程石也轉身回屋,一家三口又坐在書房裏說話。

“你回去是為了啥事?你之前跟我姨姐說了啥?現在能說了吧?”程石交叉著手指墊著下巴,他好奇極了,“你今天帶回來的又是啥?”

“沒說什麽,就是說說寡婦的不容易,勸她想清楚,看長遠一點。”姜霸王不多談,她見從兒子這裏打聽不出多少東西,起身往外走,“至於我帶的東西,既然沒用上,那就別提起,你也當沒看見。”

程石看向楊柳,楊柳搖了搖頭,她也沒打聽出來。

“走,回屋睡覺,可困死我了。”程石拿起桌上的蠟燭拉著楊柳離開書房,等她躺好,他把蠟燭吹滅才上床。胡家的事如何跟他關系不大,就是長了教訓,睡前一定要把火燭給滅了。

……

鋪子已經五天沒開門了,這一清閑,隔天早上程石跟楊柳就趕著馬車帶上老娘去賣熏肉和蛋。夏天買的那五百只雞也開始下蛋了,現在每天能撿三四百個雞蛋,加上鴨蛋和鵝蛋,這幾天攢的蛋都有兩三千。

“哎,你們可算來了。”鳳娘子聽到動靜圍著圍裙快步出來,“這幾天有賣兔子的來,你們一天天的不開門,不少人把兔子賣給旁人了。”

“家裏出了點事。”楊柳說。

“我聽說了,你姐夫如何了?外面都傳他癱了,可是真的?”鳳娘子壓低了聲音問,看到楊柳婆婆提了筐蛋過來,她站直了打招呼:“嬸子也來了?”

“對,過來搭把手,你可吃早飯了?”

“吃了吃了。”鳳娘子囫圇應一聲,繼續問楊柳:“可是真癱了?”

“大夫還在治,說不定能站起來。”楊柳說的婉轉,她見有客上門,臉上掛上笑招呼:“嬸子看看要買什麽,今天有鵝蛋,開春養的鵝,這幾天才開始下蛋。”

“怎麽賣?肯定又不便宜。”

楊柳笑笑,伸出一個巴掌,“你主家掙的多,五文錢一個的大鵝蛋,他還真不放在眼裏。”

這時鋪子裏又進來三個人,她們進門就問:“今天開鋪子了,看樣子是你姐家裏的事張羅明白了,你姐夫如何?不會像他娘一樣吧?”

楊柳:……

反正這一上午,進鋪子裏的十個客人九個都在問胡家的事,怎麽失火的?人是不是癱了?還能不能好?然後唏噓感嘆喝酒誤事命運無常。

鋪子裏有婆媳倆張羅,過了最忙的那陣,程石提著筐沿街去買兔子。

肉和蛋剛賣完,楊絮一臉疲憊的進來,還沒離開的人像是貓聞到魚腥味,一撲而上,七嘴八舌打聽,明明是素不相識的人,偏偏扯著一臉關切。

“大夫說不好治,我跟我公爹都不想放棄,打算到縣城和州府請大夫來。”話裏語帶哽咽,楊絮的臉上滿是傷心難過,垂眼說:“大慶他還年輕,癱在床上多折磨人,只要有希望,我們就一直給他治。”

“遇上你可真是他的福氣。”這是對胡大慶逛窯子知情的人,看楊絮面帶悲傷,她們心裏都帶著點可惜,好好的時候去窯子裏捧妓子的臭腳,這癱床上動不了又要媳婦伺候著。

楊絮沒說話,等人散了她抹幹凈眼淚,清了清嗓子問:“席哥兒和蕓姐兒昨天跟爹娘回去了沒鬧吧?”

“哭著找你,想回來。你家現在啥情況?要不要坐我家的車回去看看孩子?”楊柳問。

楊絮擺手,“家裏亂糟糟的,回來也顧不上他倆,讓他們在鄉下住段日子,估計到年底家裏才能清靜點。”她往鋪子外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我公公帶著人去縣裏找名醫了,我要管著鋪子裏的事,還要照看著你姐夫,家裏的房子也要修,忙的轉不開身,倆孩子你幫我照看著點。”

楊柳應好,又問她身上的傷如何了。

楊絮想到還躺在醫館像個廢人一樣的男人,翹了下嘴角又極快的壓下去,“小傷,無礙。”

程石趕了馬車過來,進門看鋪子裏多了個人,他下意識的反應也是問:“姐你可是要坐車回去看孩子?”

楊絮看向姜霸王,“我是來找嬸子的,多謝您為我操心,還受累受凍奔波了幾天,我也沒料到事情會是這麽個走向,浪費您的好意了。”

見這一面,姜霸王能確定這場火不是意外,至少不全是意外,楊絮肯定在其中摻了一腳。她改了主意,不打算再問,秘密之所以能成為秘密就是知道的人少。

“無妨,這是最好的走向。”

事說完,楊絮也不多留,又腳步匆匆離開。

程石收撿了東西,關上鋪子扶楊柳上車,“兔子的味道有點難聞,你忍一下,鬥篷穿好,然後把兩邊的車窗打開。”

“買了多少只?”楊柳問。

“八十三只,加上家裏攢的也有兩百只了。”程石等他娘坐上車,趕著馬擠進集市,人多馬走得慢,他側身問:“姜霸王,你還能在家留幾天?”

“明天就走,我昨天來的時候你大舅還在催,庫房裏的存貨賣完了,讓你趕緊送貨過去。”姜霸王坐車窗邊擋著風,看到個炸糍粑的攤子,她喊停,“去給我買幾個炸糍粑,小柳你吃不吃?……你媳婦也吃,多買幾個。”

炸糍粑剛出鍋,熱騰騰的,外表焦黃內裏綿軟,一咬一拉絲,三兩口一個,姜霸王把手裏的吃完了才繼續說:“待會兒到家了你就找人把熏肉裝車,明早我帶隊給你押貨,你就留家裏陪著小柳,也照應著你姨姐家的事。”

程石自然是應好,還豪氣地說:“哪天你跟我外祖或是舅舅吵架了也別慫,辭工到我這兒來,我給你開工錢。”

“那得翻倍。”

“怎麽說?我也不讓你多幹活兒,就給我送送貨。”

“一個是爹一個是兒子,哪能一樣。”姜霸王拿捏架子,“少於一百兩我就不來受這個憋屈氣。”

程石:……到底誰受憋屈氣?打,他打不過,說,他說不過。

“怎麽不吭聲?不願意?”姜霸王踢了下楊柳的腳,“別看熱鬧,你說我要這個工錢合不合理?”

楊柳:“……要不這個活兒讓我來幹?我也不要一百兩,七八十兩就行。”

“沒出息。”姜霸王撇開臉笑,“我要是你,我就喊一百五十兩,少了這個數就踹他下床去打地鋪。”

“你還是趕緊走吧,凈挑撥我們的關系。”程石翻白眼,這是他親娘還是後娘?

為了個不可能的事,娘三個爭了一路,外出尋食的鳥雀飛過喳喳幾聲,蕭條的冬日回了三分暖。

……

隔日一早,八輛牛車相繼出了村,姜霸王跟親家母寒暄過後,拉著楊柳的手說:“年前我應當不會過來了,年後我再來看你。”

“您安心,別操心我們,安心陪外祖父母過年,阿石會照顧好我。”楊柳說。

程石站一邊嫌她們肉麻,“村裏離城裏也就大半天的路程,別搞得像是千裏迢迢要遠離故土似的。”

楊柳“嘖”了一聲,“不關你的事,你別插嘴。”

程石點了點腳尖碾碎一坨雪,面上不服,“沒我你倆能認識?”

姜霸王樂得看熱鬧,要不是時間緊,她還要趁機挑撥幾句。眼瞅著牛車已經走遠,她也不再耽誤,牽了馬用馬鞭戳了戳兒子,“走,送我幾步。”

“呦,這是要背著你兒媳婦跟我說悄悄話?”程石臉上露出奸笑,他瞥楊柳一眼,“等著,我去給你探探底,看你婆婆對你有什麽意見。”像個小人,抓住一切機會在婆媳倆之間攪和。

母子倆走出村,姜霸王駐足回望這個熱鬧的村子,雞鳴狗叫孩子笑,鳥雀高高低低地盤旋。

“要說什麽?”程石好奇。

“你長大了。”

猛不丁聽到這句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程石受不了地打個寒顫,擡腳就往村裏走,“打住吧,要是想說肉麻的話我去換小柳來。”

“你給我回來。”姜霸王捏緊了拳,她又想揍人了,見他還不情不願,她恨不得一走了之。

“你姨姐那裏你看顧著點,有事就去幫忙,別怕惹麻煩得罪人。”她直言,“說實話,關於胡大慶的事你沒上手揍人我挺意外的,不符合你的性子。”

“我什麽性子?”

“莽撞但正義感強。”姜霸王屈指敲了敲腦袋,“想的少,不怎麽顧及後果,怎麽舒心怎麽來。”不顧他的黑臉,她笑瞇瞇道:“簡而言之,任性,但是個正直的人。”

“所以在得知你阻攔小柳給楊絮出主意出力的時候,我驚訝又欣慰,你會三思而後行了。”

程石安靜了下來,他伸手扯了根枯黃的茅草,茅草上沾著霜打濕了他的手,他回頭看了眼,說:“吃一墊長一智罷了,之前莽撞地砸了姓吳的,我沒能力收拾殘局,還差點把楊柳害死了。”

“我就知道是因為這個原因。”姜霸王吐出口氣,果然,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次就夠。“但你也別因噎廢食,因果這事說不清,如果你不是為了救人打吳戌得罪了吳縣令,你可能不會回楊家莊避禍,那自然也遇不到楊柳。”

程石沈默。

“我也不是說你這次做的不對,你擔心的是對的,如果你們三個合謀,由你動手殺了胡大慶,日後一旦走漏馬腳,那兩個孩子指定要找你報仇。但阿石,楊絮一個女子,她遭了丈夫的算計,你還是她妹夫,她需要你的幫忙,你該站出來的。”

“以前我從武館逃出去玩的時候,在巷子裏見過不少前一天咒罵男人去死的婦人,隔天兩口子又親親熱熱坐一起了。”程石擡眼,“我不確定楊絮會不會是其中一個。”

“你是對的,是該謀而後動。”姜霸王上前一步,手搭上兒子的肩,“別丟失了熱愛正義的勇氣,縮手縮腳、瞻前顧後不是我們姜家人的作風,只要你做得是對的,你外祖你舅舅都樂於幫你收拾殘局。”

程石受不了他娘語言教化的風格,還不如揍他一頓,他抖了抖肩膀,抖掉肩上的手,“知道了,之後的事我會盯著。”說罷大步往村裏走。

而姜霸王在他轉身後,也惡寒地抖了抖肩,她果然還是適合以武服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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