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九十四章

關燈
陰雲只在楊家村上空籠罩了一天, 隔日晴陽便驅散了密雲。楊柳跟程石從鎮上回來的時候,老木匠帶著他兩個兒子已經開始忙活了,曬場上橫放了棵十來尺的松樹, 一二十年的老松樹,樹身快有桶口粗。

馬車停在家門口, 臥在廊下睡覺的狗慢步跑出來迎接, 程石把買回來的豬肉搬進屋,楊柳跟在後面拎菜,順手把筐裏的碎肉渣扔給狗吃。

春嬸蹲在流水溝邊拔雞毛, 聽到腳步聲回過頭,“買了啥菜?”

“豆芽豆腐豆皮子, 還有藕跟筍子,肉買的是前腿肉和排骨。”楊柳把菜放井口, 喊程石提兩桶水起來,她進廚房從碗櫃裏抓兩把海裏長的草泡著,幹鮑幹貝幹蝦子也各泡一缽。

“我去山裏看看啊。”程石探頭進來交代行蹤。

“行,家裏也沒用得上你的。”楊柳一手拎木盆一手拎板凳, 坐井邊開始洗菜, “對了阿石, 你提桶水拿兩個碗過去, 今兒天熱,活兒累出汗多,人也容易渴。”

“那我挑兩桶水過去,兩邊各送一桶。”程石又找出兩個水桶,蹲在井邊把桶洗幹凈再盛水, 水井邊鋪了一圈青磚, 淋了水又踩了灰看著挺臟, 他拎起來的第一桶水先把青磚沖幹凈,交代楊柳在井邊走可註意點。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兒。”

程石看她一眼,從檐下取個籃子裝碗,他大舅兄有門手藝,他家的籃子筐子就沒缺過。

他挑著水桶提著籃子出門,春嬸也拔完了雞毛,進屋拿菜刀準備剖雞肚子,看見竈臺上泡發的海貨,心疼地抽了口氣,“這東西是你倆誰拿出來泡的?又是阿石那個手腳大的?我專門留下來給你煮著吃的,他倒是傻大方,噔的一下倒了一半。”

“不是他弄得,是我拿出來泡的。”楊柳虛虛一笑,“家裏這麽多好東西,沒必要細著我一個人吃。”

“是你啊。”春嬸的聲音降了八個調,嘆了口氣,換個語氣說:“你倒是個大方的,也是想讓村裏人嘗嘗鮮,算了算了,趕明兒讓阿石給他娘寫信,要是還有再寄點來。”換成程石她還能嘮叨幾句,從小看到大也能充個長輩的款兒,在楊柳面前,她說話就要拘束不少,至少拿月銀的不能在主家面前擺出教訓的姿態,缺了那情分。

“家裏好東西不少,我也不是非海貨不吃,春嬸你沒必要把我喜歡的都攢著留給我吃,也不是只指今天,以後也是,有什麽好的多做點大家一起吃,我不喜歡吃獨食。”她從小到大就沒吃獨食的習慣,沒出嫁時家裏窮,再饞再餓也不會護食,就連最小的小弟,在山上摘了野果子也知道拿回家跟兄姐分著吃。

春嬸吱唔了一會兒,“海貨在咱們這兒可不常見,沒見你婆婆在這之前也沒吃過,可見多罕見,她就是送來給你跟阿石吃的,我跟老坤頭嘗個味兒就行了。”她顛了顛盆裏的三只雞,“有雞有肉有魚有蛋,趕得上他們過年的年夜飯了,多一道少一道又差了什麽。”

“都是來給咱家幫忙的,人家好心,我們也得有誠意。”楊柳還是笑著說,看著挺和軟的,但堅決不改主意。

算了算了,春嬸也不絮叨了,反正泡都泡了。洗雞腸子的時候她回過味,楊柳要是像她一樣帶著點勢利眼,姜霸王母子倆也不會都喜歡她。鄉下人性情多質樸,來客了都是把自家的好東西往桌上端,揣的是一腔實心實意,這樣看來楊柳就是嫁了個好人家,性子也還是那個性子。

“春嬸,菜洗好了,我出去看看,需要幫忙的時候你喊兩聲我就回來了。”楊柳甩著手上的水,不等她應聲,邁著輕快的步子溜溜噠噠往出走。

木匠父子三人,兩個拿著斧頭修理樹枝,一個用錘子敲鐵錐在樹皮上鉆孔,身上的衣裳都粘了松針,見人過來也只是擡了下眼打個招呼,又繼續埋頭幹手上的活兒。

楊柳也不打擾他們,砍下來的樹枝擋著了路,她拖著輕一點的往柴垛邊上放,山上的雜樹砍了五天,馬廄後面的又添了四垛柴堆,熏肉的時候不用買柴了。

屋裏冒出香味的時候,日頭升至半空,秋老虎還很毒,站在沒樹蔭的曬場,頭發曬得發燙,露在衣裳外面的手臉也曬得焦剌剌的疼。楊柳喊木匠他們進屋歇會兒,“喝點水了再忙,可別曬中暑了。”

老木匠扔掉手裏的石錘,拍掉袖子上的草葉木渣擦汗,“這鬼天,馬上都進九月了還這麽熱。”

“昨天那個陰天適合幹活。”木匠的大兒子接話。

“等下場雨就涼了。”楊柳帶他們去偏院洗臉洗手,她進糧倉裏舀兩碗綠豆出來,爐子上燉著雞湯,鍋又在炒肉,她跟木匠打了聲招呼,提了綠豆去隔壁蔣家借鍋竈煮綠豆水。

山腳下松樹林外緣轟隆一聲,隨後是讓人牙酸的樹枝折斷的聲音,在松樹林裏刨食的雞群被驚得咯咯叫,撲棱著翅膀在草叢裏亂躥,蹲樹上下蛋的母雞也慌慌張張飛下樹,還帶著餘溫的雞蛋滾落下地砸在樹根上,嫩黃的蛋液黏在青黑的老樹皮上,又慢慢浸入泥土,蛋腥味引來成群的螞蟻。

“後面的繩子可綁好了?”個頭敦實的男人扯著嗓門喊,“前面的拉後面的推,到了平地再擡著走。”

程石爬上樹,站在枝椏上居高看情況,見人都準備好了吹了個響哨,“好,一二……三,一起使力,註意腳,腳拿遠點,別把腳壓樹下了。”

隨著粗壯的松樹一點點拖下山,沿道的草和野蒿被磨成爛糊狀,草根也被硬拖了起來,路上也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劃痕,如男人們額角迸起的青筋,手背上弓起的血管。

松樹被拖到路上,男人們松開繩大口喘氣,抹了把汗把地頭扔著的小腿粗的長棍子串進繩套裏,咬著牙繃著腿,一點點把樹擡了起來。

“我喊一二三,走!”打頭的男人吆喝。

程石蹦下樹,挑起地上的桶,扔在地上帶著汗味的粗布衫也都撿起來,跟在後面往回走。

吆喝聲走遠了,躲在水裏的鵝才探頭探腦上岸,回頭嘎嘎幾聲,一大群鵝撲棱撲棱從水裏起來。砍樹的梆梆聲響了大半天,放樹時砸在地上震得水裏都有波動,它們難得慫了,一直躲在水裏沒敢去找草吃。

上千斤的樹砸在地上,屋頂瓦片上的灰撲撲往下落,楊柳仰頭看了眼,快步捂鼻躲開。

“還沒到晌午就砍了兩棵,速度還不慢。”隔壁蔣阿嫂坐在門口擇菜,她沒管屋頂掉下來的稻草渣,問楊柳一共要砍多少棵樹,“至少要十棵吧?”

“不止,屋子蓋的大,可能要二十來棵樹。”楊柳估摸著,她看見程石挑擔過來,忙招手,“天熱了,讓叔伯阿哥們都進屋歇歇,等吃了飯再進山。”

程石放下桶和扁擔過去跟人說,這活兒是真累人,不給工錢只管飯他心裏虛啊。

楊柳聽不見他們說了啥,只見他們擺手,靠在樹上歇了歇,又往西去。

“他們說離晌午還早,再去砍棵樹,等吃了飯直接往回擡。”程石往屋裏走,“我打籮棗子送過去讓他們填填肚子,明天再去鎮上買兩筐炸果子回來,半上午半下午的時候吃。”

楊柳跟進去撿棗。

等春嬸說能開飯了,她去山腳喊人,正好逢到在山上砍雜樹的人下來,她一一打招呼,“估摸著再有幾天能完活兒?”

“兩三天吧。”

“那正好,完活了再來挖地基。”楊柳見砍樹的人從水邊上來,她先一步往回走。

春嬸在偏院聽到動靜就往前院端菜,續在水井裏的綠豆水也提了起來,倒在盆裏放上勺子端到飯桌上,見人進來招呼道:“累了半天了,都坐下歇歇,喝口綠豆水解解暑,馬上就能吃飯。”

聞著肉香,誰有心思喝什麽綠豆水,拎著椅子坐過去,油汪汪的肥肉塊兒,幹豆角吸滿油水飽脹了起來,熱氣騰騰的蓮藕排骨湯,最勾人的是八十文一斤的雞肉,濃白的豆腐燉魚,還有一甕認不出是什麽的湯,其他的什麽炒豆芽炒青菜炒雞蛋,動筷的時候幾乎沒人去碰。

“這是蝦?這麽大?這又是什麽?豆腐?肥肉?都不太像。”肥肉和雞塊吃的差不多了才有人動瓦罐裏的幹鮑幹貝大蝦湯。

“海裏的蝦,這一罐燉的是海貨,個頭大點的叫幹鮑,小點的是貝肉。”程石把勺子遞過去,“都舀勺嘗嘗,咱們這兒離海遠,不常見這東西。”

海?村裏很多人甚至對這個字沒概念,他們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外面是什麽樣的,他們不知道,偶爾做夢夢到了也是村裏鎮上的模樣。這罐從海裏來的東西瞬間變得珍貴起來,進嘴的東西反覆咀嚼才舍得咽進去。

程石瞟見有幾個男人把碗裏的蝦和幹鮑挑放在桌上,剛想說話被楊柳拽了一下。

楊柳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吭聲。

程石不解其意,但也沒再問,又過了一會兒,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趁著春嬸端米飯過來的時候,他看見之前的那幾個人把桌上的蝦和幹鮑裝進了衣兜裏。

“他們是打算帶回去給兒女吃。”散席了楊柳才給程石解釋,“我小的時候,我爹有一次在鎮上給大戶人家蓋房,上瓦的那天東家給他們添了道菜,一人一個肉圓子,有我拳頭這麽大。”楊柳笑瞇瞇的亮出拳頭,“他沒吃,找人要油紙包了起來,晚上回來的時候帶回來給我們吃。”她現在還記得那晚的事,她已經睡了,被喊醒的時候看到床邊的人含含糊糊喊了聲爹又要睡,被抱下床牽出門就聞到了肉香,“做夢一樣,我現在還記得那個味,那時候樹根還不能吃飯,就我跟我哥我姐分吃了。從那之後,每次我爹離開家,我都要等他回來了再睡覺。”

分明是很酸澀的事,從她嘴裏說出來似乎就摻了蜜,程石覺得很不可思議,單論她說的這件事,毫無保留的暴露了她家裏的窮苦。他從小沒受過窮,在來楊家村之前,不,應該說在今天之前,他都想象不出一個在外吃到好的要留著帶回去給兒女吃的家庭是什麽樣。但看楊柳,她絲毫沒有難為情,笑瞇瞇的,甚至沒為小時候的窮苦悲哀,她覺得是件很快樂的事,她在跟他分享。這樣的家庭似乎沒那麽讓人不堪重負。

程石沈默了片刻,說:“我老丈人是個好爹。”今天的那幾個男人也是個好爹,他不由想,他爹要是活著會是什麽樣?

楊柳不知他在想什麽,對他的話很讚同,“我爹是個好爹,我娘也是個好娘,我兄姐和弟弟也是好的。”

沒來由的,程石理解了她,有好的家人,吃苦也是甜的。他伸手摸上她的肚子,小腹已經有了起伏的弧度,有她這樣的娘,孩子即便是隨了他,也不會長成他。

“以後我在外要是吃到好的了,也找人要油紙包起來給你跟孩子帶回來。”他想了一下,也要是在個月黑風高的深夜,他推醒睡在床上的娘倆,然後說不是做夢,快起來吃肉。

“唉!”他突然嘆口氣,“突然想窮一點怎麽辦?”

楊柳拍開他的爪子,掀開薄被搭肚子上倒床上歇晌,不理他瘋瘋癲癲的話。

程石坐在床邊沒動,等她睡了去書房給他娘寫信,讓她多寄點海貨過來。之後又交代春嬸把飯做豐盛點,碗櫃裏的海貨繼續熬湯,吃完了也不要緊,也讓在家等著爹帶好吃的回去的孩子們盼頭不落空。

程家飯菜準備的豐盛,來幫忙的這些人也不磨洋工,連著五日除了吃飯睡覺就在松樹林裏蹲著,前前後後一共砍了二十九棵松樹回去。

樹都砍回來了,接下來剝樹皮鋸木板就是木匠的活兒,程石著手雇工回來挖地基,又去磚瓦窯買五車青磚十車瓦,因為他老丈人說木板搭房頂漏雨,他就改了計劃,木板做墻瓦做頂。

九月初下了場雨,綿綿秋雨斷斷續續下了三天,天晴後消了暑便有了秋意,砍下來的松枝先一步枯黃了葉子。

石榴樹上的果子一筐筐挑進家,等挖的地基裏雨水幹透,木匠也鋸了十三棵松樹,泛著松香的木板靠在院墻和柴垛上,前院也整日縈繞著松香。楊老漢找了八個會泥瓦活又會木活兒的幫工開始給小女婿蓋房子。

九月初十的傍晚,信客趕著驢車進楊家莊的時候,程石在地裏趕牛犁地還沒回來,坤叔也在堰裏撒網撈魚不在家,楊柳聽到聲出來,見驢車上兩大筐滿當當的東西,只好喊蓋房子的男人來幫她搬進院子。

竹筐用青布蒙了一層,楊柳剪開繩子掀了布,其中一筐全是海貨,照舊是一式兩份,另一筐裝的就是穿的用的,時興的布料,一折油布,灰棕色的油布就占了大半個筐,最下面放著一個眼熟的包袱。她拆開其中一封信,一通看下來只看明白了兩三成,最下面的包袱果然是春嬸的女兒給她捎來的。

天色即黑,大地仿佛蒙上了青黑色的薄紗,蓋房的人散工,楊柳拿工錢發給他們,輪到她老爹了,她挨了一眼瞪。

“知道你不要,你不要我要。”楊柳把一串銅板裝荷包裏,美滋滋地說:“我都嫁人了我爹還掙錢給我花,整個楊家莊也就獨我一份。”

這個戲碼每天都要上演一遍,其他人已經見怪不怪了,收了錢隨口說幾句話各回各的家。

“爹你等等,你先別走。”楊柳喊她爹進屋,見院子裏的五只狗往出跑,就知道是程石回來了。她把桌上的包袱提給他,“海貨,我婆婆送給你們的。”

“之前的還沒吃完,你們自己留著吃。”楊老漢背著手不接。

“我們也有,漏了誰也不會把我們漏了。你跟我娘說也別細著吃,每頓多燉點,再不然你們嫌多就給親戚送點。”楊柳直接把包袱放他腳邊,門口也出現了腳步聲,她迎上去問男人累不累,“娘寄東西來了 。”

“我估摸著也是今天。”程石進門先招呼老丈人,他看眼地上放的包袱就知道是怎麽回事,站門口問:“這天馬上都要黑透了,爹你還不回去?晚上想留我家吃飯?”

楊老漢:“……我家不缺飯吃。”他轉身要出門。

“東西忘帶走了。”程石提起包袱攆上去塞他懷裏,“你這老頭也是喜歡端架子,非得讓我這個做女婿的親自跑一趟給你送過去才收是吧?”

老頭咂了下嘴,剛想說話就被打斷,只好接過包袱,“給你娘說一聲,以後別給我們捎東西了。”

“那以後我也不敢再找你幫忙,你打的小板凳,你兒子編的提籃竹筐掃帚刷子什麽的也別往我家送。”在犟嘴一事上,程石從不詞窮。

嘴拙的老漢只能悶氣挎著包袱回家。

程石先回屋洗了澡換身幹凈衣裳再吃飯,飯後對著油燭把信紙撈出來看,“二舅讓我們再送三十只雞鴨過去,大舅問熏雞熏鴨熏魚什麽時候能賣,他讓人把貨櫃都整理出來了。娘說天氣轉涼,讓我給馬車搭個篷蒙上油布,下雨的時候別淋雨受了寒。春嬸的包袱你給她了嗎?”

“給了。”楊柳接過他手中的信,嘖嘖道:“遠香近臭,之前住一起時娘動不動看不慣你,恨不得一天三頓打,這回去沒多久又開始惦記你。”

“那當然了,我是她兒子嘛。”

作者有話說:

早上好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