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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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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最終沒能逃脫密衛的掌控, 但無論如何,他既然出逃,後果就要由留下來的人承受。雲陽一場風波過後,便是令人壓抑的寂靜。馮遠征與司馬康都被分別軟禁起來,再也出不得房門一步。

院落深深,帶著一股子陰晦沈悶的味道。踏腳石被昨夜的細雨潤濕,水滴匯聚在路邊草葉的邊緣, 簌簌地落下來, 與一個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匯聚在一起。來人在門口頓了頓,方才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他穿著一身青色儒衫, 俊逸眉目讓人想起輕風朗月、流水雲煙。明亮的日光跟著他湧入房間, 剎那間蕩滌盡了室內的晦暗氣息。屋中司馬康擡起眼睛,神色略微詫異,隨即想了想便搖頭笑道:“子期?孟小友肯放你來見我……看來是不打算殺我了。”

“老師。”向秀端詳了他片刻, 臉上的笑容微顯落寞:“沈夫人的事, 果然與您有關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司馬康端起茶盅,略掀起一點蓋子,卻見向秀點漆般的一雙眼睛深深地望過來,手上的動作就是一頓。目光微微垂下, 他直直地看著裏面碧綠的茶水, 過了片刻, 忽然極輕極輕、悠悠沈沈地嘆了口氣:“不錯, 是我對不住沈夫人……只是再來一回, 我還是會如此作為,因沈夫人是孟昶青的唯一破綻。”

陽光灑進屋裏,便顯得他眼角一道一道的皺紋格外清晰。這位耄耋之年的老大人扭過頭去,望著窗外婆娑的樹影,語氣平淡,卻像是勉強壓制著盤旋不去、牢牢堵在心口的某種的東西:“我一介酸腐文人,也不懂得什麽征戰的道理,只是在西原呆得久了,就不可避免地比別人多看到了許多東西。百姓閑時為匪,忙時為農,可誰真心願意過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無非是過不下去罷了。再是昏君,也是定海神針,能將各方的野心都給壓下去。子期,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西原不能再亂了,大敵當前,大楚也不能再亂了。”

司馬康說這話時,語氣疲憊,又像是透出一些無可奈何的悲意來。

金色的微塵在陽光中沈浮,向秀垂下眼眸一動不動,唯有微風徐徐地吹動他寬大的衣擺與烏黑的發絲。半晌,他才輕聲道:“老師,你可知乞活已經死灰覆燃了?”

司馬康一怔。

“古無不亡之國,大楚已經毒入腹心。”

向秀緩緩地說道:“一桶渾水,不論再倒進多少杯清水,也是渾的。皇帝勵精圖治還是宴安耽樂,其實並無什麽區別,逃得一時,也無非是茍延殘喘、坐以待斃而已。外憂內患,唯有跳出局外方能破局,破而後立,另起爐竈,大楚方有希望再次中興。老師並非開口便是仁義道德的腐儒,應當明白天子也好,五皇子也罷,俱是亡國之君,唯有林可才能一舉移除這百年積弊,令我大楚顯出真正的嶄新氣象。”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司馬康心下微震,沈默片刻,終於露出苦笑道:“若一切順利,就保護天子回京;若事有差池,天子……暴斃,那也只能擁立新君,扶持五皇子登基。密衛確是利器,我這番思量,竟還是逃不出孟小友的眼睛,輸得不冤啊。”

他從來不是光風霽月的君子,然而滿腹機關算計,卻從不曾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身軀老邁不堪,卻仍想用一身傲骨撐起大楚搖搖欲墜的天。

向秀面容沈靜,望著自己的老師,心中忍不住泛起絲絲縷縷的酸澀。

“我不會讓孟兄動您。”他張了張嘴,卻只道:“……雖已入春,這幾日卻依舊寒涼,請老師保重身體。”

“西原糜爛,這一回,我再無力回天了。”

司馬康擡手緊了緊衣服,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這一輩子快到了頭,我也算一事無成,只剩下這把不值錢的老骨頭,沒什麽好保重的。氣數已盡……與天鬥與人鬥,誰能想到臨老了,我竟也信起天命來。”

“天命也並非一成不變。”

向秀起身,鄭重說道:“老師想做的事,便由子期代為完成。雜事煩擾,學生恐怕一段時間裏不能拜見,請老師見諒。”

兩人一坐一立,目光相接,俱都沒有說話。

司馬康攏著手自下而上看他,花白的粗眉輕輕皺起,良久之後忽然嘆道:“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何必奔沖下山去,更添波浪向人間?子期,你本是極灑脫之人,何必……”

他自己雖為大楚殫精竭慮,卻不願自己的得意門生走上同樣的道路。

“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向秀卻是颯然一笑,溫聲道:“我既是您一手教出來的,自然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

說著,他最後鄭重地彎腰一拜:“老師,我去了。”

司馬康是國之棟梁,向秀則是亂臣賊子,這對師徒背道而行,殊途同歸。但風雨飄搖的大楚未來如何,卻仍舊是一個未知數。

當向秀轉身離去的時候,同一時刻,林可剛剛收到孟昶青的傳訊。

“已經找到天子了。”林可把從鴿腿上取下的紙條遞給十一,示意他也看看:“但他和初八的位置離乞活軍太近,十分危險。”

決戰之後,林可立刻下令搜索拓跋燾的蹤跡,結果發現有人一路破壞烽火臺,竟是穿插進入了大楚的腹地。情況緊急,而大軍開拔需要時間,林可便率一隊騎兵先趕了過來,不想沒遇見北齊殘兵,卻差點迎頭撞上了乞活軍。

雲陽此時只剩民兵,戰鬥力恐怕與乞活相差不大。而林可帶來的騎兵不過數百,蟻多咬死象,面對數量龐大的乞活軍恐怕也占不到什麽便宜。

“皇帝是重要的籌碼,現在還不能死,更不能落到流民的手上。”

林可沈吟片刻,腦中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計劃:“恐怕我們必須冒一次險了。”

“不是我們。”

十一用黑漆漆的眼睛掃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是我該冒一次險。”

“不,這次做餌的不是我們。”

林可抿了抿唇,輕輕嘆了口氣,隨即彎唇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來安撫十一:“不必擔心我,我這次身上可帶著兩個護身符,怎麽都不會出事的。”

十一微怔,見林可從懷裏逃出一個磨損得厲害,以至於看上去有些灰撲撲的藍布小包,那一剎那心裏像是炸開了漫天煙花,囈語似地道:“你……一直都留著?”

“你給我的,我怎麽可能隨隨便便丟了?”

林可打量了那個小布包一眼,臉上露出點懷念的神色:“古虹一戰時候的事了,日子過得真快,我那時候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竟能走到這一步。這麽多年,帶著個護身符都快成習慣了。”

她的聲音被多年的軍旅生涯磨礪得有些低沈,音質十分特別,不疾不徐的,一個個字就像直接打在人的心上。因這短短的幾句話,十一的三魂七魄仿佛都陷落了下去,目光定定的,沈默不語地聽著林可說話。

被他這麽莫名其妙地盯著看,林可挑眉,略微地感到有些不自在,便順著脖子上掛的一根黃繩子又掏出一個護身符來,笑著轉移話題道:“除了你給我的這個之外,我身上還又多帶了一個,有兩個一塊兒護著,我連塊油皮都不會擦破的,你就放心吧。”

兩個護身符,一個收在懷裏,一個卻是貼著心口安放。

——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孟昶青在她心裏的位置早已有所不同。然而旁觀者清,那一刻,十一眼底的期翼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一顆心像是在釘床上打了個滾,根本就分不清是哪裏在疼。他幾乎是有些倉皇地避開了林可的視線,臉上什麽表情也沒露出來,嗓子卻驟然沙啞起來,仿佛每一個吐出來的字都跟刀子一般劃過了他的喉嚨:“那個護身符……很眼熟。”

“是孟昶青的東西。”林可一無所覺,臉上仍帶著一點笑意,語調輕松地說道:“是我拿珍珠鏈子跟他換的,算起來還是我虧了呢。”

“那很好。”十一閉了閉眼睛,暗暗握起左手,遮掩住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跡:“我這就去發出信號,叫初八與我們會合。”

說著不等回答,他便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快得讓林可根本來不及察覺到他那一閃而過的情緒。

林可疑惑地望著他的背影,卻也沒有打算深究。

眼下還有更加重要的事,兵力不足,硬抗乞活軍殊為不智,她需要將對方的視線引向謝雁城的駐地,然後趁機帶著皇帝脫身。

北齊和乞活虎視眈眈,前有狼後有虎,這一關不容易過,但林可已經準備好付出相應的代價。

明正則言順,皇帝雖渣,但只要屁股還坐在那個位置上,就具有天然的號召力與政治影響力——至少也能牽制住京城的那個朝廷,讓百官不能輕舉妄動。而有些事,若沒有皇帝這面旗幟頂著,做起來也不大容易。

無論如何,她都要將這張王牌給撈回來。

然而林可不知道的是,皇帝此刻面對的最大危險,不是乞活軍,也不是拓跋燾,而是負責保護他的初八。

想到先前的情景,方鎮天扶著樹不住幹嘔。初八站在旁邊,貼心地給他順氣,一邊讚賞地說道:“你剛剛動手那一下,可真是幹脆利落,瞧著甚有天分,不如日後就跟著我當手下吧。”

方鎮天的胃裏瞬間又翻上一股酸水:“初八大人,他、他畢竟是天子,這麽做會不會不妥……”

“有什麽不妥的?”

初八眨了眨眼睛,有點委屈地回答:“主子給我下了幾條禁令,不準我動手折磨天子,不準害了他的性命,也不能讓他斷手斷腳、面容受損,我可是很有分寸的,不是一條也沒犯嘛。”

“可你逼著我碾碎了天子的兩個腳趾!”方鎮天終於忍不住道:“萬一天子受不住,死了怎麽辦?”

初八瞪大了眼睛:“別傻了,天子不小心自己死了什麽的,我哪裏敢想這種好事?”

他說著,又微微嘆了口氣,往樹上一靠不怎麽開心地說道:“好好包紮,他死不掉的,幾個腳趾而已,穿上了鞋子外表也看不出來,更不影響走路。”

他喜怒無常,出手更是狠辣。

聽初八的語氣有些古怪,方鎮天不由擡頭,正好透過敞開的領口看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疤痕,不知怎麽的,後背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立刻後悔起剛才的出言無狀來:“初、初八大人,您說得對,是小的太沈不住氣了。”

“真乖。”

初八轉頭,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忽然間又沖他燦爛一笑:“現在你傷了天子,你大概也能看出來,比起我,他更加恨你。雲陽起碼在名義上還受朝廷節制,乞活卻是不折不扣的亂黨,你若是投了乞活,恐怕京城的家人立刻就要下獄。說起來,事到如今你只剩下一條出路……”

“我能把這條生路給你。”

望向方鎮天,他露出兩個尖尖的小虎牙,漆黑漂亮的眸子滿是雨後晴空一般的笑意,十分真摯誠懇地問道:“我有一個計劃,小方,你願意幫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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