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找到小喬時，她正站在周瑜的墓前，面無表情，曾經臉上不曾有過灰敗情緒任何時候都笑得自在的姑娘，眼中已經沒有了光。

一身素稿白的淒愴，她以前從來不肯穿這樣冷清的顏色，而此時，她手中握著一方玉笛，喃喃道：“你總擔心我照顧不好自己，怎麽就這樣離開了呢？當初我再怎麽努力都沒能將你趕跑，這下怎麽這樣輕易就走了呢？”

小扇覺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林中飛鳥掠起，嘶鳴著離開，像是帶走了什麽。小喬擡眼無悲無喜，極力想扯出一個笑容還是失敗了：“你們來了。”

“見到你們我的心願也了了，他一個人多孤單。我這一生不長不短，遇見他，剛剛好。”

諸葛亮扶住小扇，小喬心意已定再怎麽樣也是徒然。半晌後她忽然笑了，指了指墓旁邊的空地：“不管以後這亂世動蕩幾何，我知道，這兒會有兩個墳頭是我和他的，靜靜的呆在一起，真好。”

回到劉營後，當小扇放起第九盞孔明燈時，東吳傳來了小喬殉情的消息，小扇望著孔明燈漸漸隱於天際時，知道那兩個有情人終是在某個地方相會。

只剩下她和諸葛亮了啊。

後來的後來，他們經歷了太多，看了太多的生死，年華匆匆過隙，史書上的寥寥幾筆掩下了重重血與淚以及苦苦的掙紮。

諸葛亮已經把自己置身於了人世間，不得不去承受，譬如，他極力輔佐劉備，看著他慢慢擁有自己的權利，他本以為可以看到他君臨天下。

可卻親眼看著他在自己面前離去，就像許多年前，他身在劉營聽聞周瑜死訊時的僵硬與痛苦。

曾經的盟友，主公，哪怕是敵人如今都在時光中匆匆離開，幸好，無論何時何地，他偶一回身，身旁總有那麽一個人，言笑晏晏不離不棄，從江南到漠北，她都一直陪著他。

小扇看著諸葛亮管理偌大的蜀國，想要幫他一些。

在蜀宮閑逛時，冷不丁的撞到了一個孩子，臉上是一團質樸天真，眼神清澈幹凈，他奶聲奶氣的開口：“姐姐是軍師的夫人？”

明明是個孩子，卻佯裝成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小扇覺得好笑，不自覺的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那孩子頭擡得高高的，像在陳述什麽極讓他自豪的事情：“我姓劉，單名禪。父親都喚我阿鬥，姐姐你喊我阿鬥就行了。”

小扇這才反應過來這孩子如今是蜀國的掌權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卻也是被百姓朝臣議論最多，都道他是不成器的少主。

看見小扇表情的轉換，阿鬥低下了頭：“伯伯們總說我笨，伺候我的婢女們嘴上不說，可我知道她們心裏是看不起我的。”看著他泫然欲泣的樣子，小扇想起諸葛亮日夜操勞的辛苦，不禁開口：“你若信得過姐姐，每晚我會教你兩個時辰的書，單一點，這件事除了軍師誰都不能說。”

阿鬥突然笑開，眼中的狡黠一覽無遺：“好。”

阿鬥就這樣平白無故的搶去了自家娘子本可以陪自己的兩個時辰有些怨念，他看著小扇靈機一動：“要不我和你一起教禪兒吧。”

小扇瞪了他一眼：“你白日裏已經夠累了，晚上再不好好休息，看我怎麽收拾你。”

雖說是這樣，但每每小扇回來，諸葛亮總是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然後安心滿足的入睡。

諸葛亮總是說等到禪兒有能力撐起蜀國時，他便拋開一切陪著小扇，將以前的全部補回來。

盡管他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他勉力撐著，努力不讓小扇看出來。

如果時光能回溯，他最想回到的 ，是和小扇在隆中的日子，掃雪煮茶人世喧囂，歲月靜好。

但他也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離別的日子終會到來，但在此之前，他會安排好一切將小扇護的好好的。

去五丈原，他頭一次拒絕了小扇的同行。

諸葛亮摸著小扇的頭，努力將哽咽掩藏，努力將面前人的笑容深深刻住，想到自己領口的‘安’字，小扇繡時的小心翼翼，他握著小扇的手不肯放，不舍得放。

他偷偷改了自己的星軌，小扇並不知道他大限將至，近日阿鬥頗不安分，他也需要留下來□□一番，只當諸葛亮會像往常一樣，至多半個月便會回來。

她抽出自己的手，不自覺摸向諸葛亮的臉頰：“這次要早點回來啊，阿鬥太皮了，只有你能鎮得住他......”

諸葛亮輕笑，喉中似有鮮血，他慌忙咽下，軍隊已經整裝待發，他跨身上馬，又看了眼小扇，在光影處向她微笑。

像往常一樣，似其他女子靜靜等待著自家夫君得勝回朝。

這數年間的陪伴，真的是彈指一揮間。

五丈原他必須去，那兒有她最後的征戰，小扇也不會希望他臨陣脫逃，他開口，眼中的不舍與惆悵莫名的交匯，他在一瞬間明白了當年周瑜知道自己不久將於人世面對小喬的心情，竭力掙紮卻又無能為力，他揚鞭回首：“我一定會回來。”

在那個一切都化為平靜的夜晚，他遣了眾人呢，向姜維安排好了一切，囑咐他三個時辰後去營地旁的林中接他。

對，接他，不是尋他。

時夜正辦，林中螢火飛舞，群星燦爛的夜晚，月華慢慢鋪張，裹住了本蕭瑟的樹林，他無意中發現了一方湖泊，如碧璽的睡眠讓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家娘子最喜歡的顏色，樹葉簌簌生響，諸葛亮在腦海中細細勾勒，將領口的‘安’字貼至額際，閉目間仿佛又感受到了她的氣息。

諸葛亮不是坦然，他相信小扇會把自己照顧的很好。不似小喬，她已經看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了，放下與執著，於她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而她是自己用了全部性命傾心愛著的女子，自己與她不過是一世姻緣，雖然自己註定放不下了，但如若他故去了，他希望小扇能得自在，她還有大好的年華。

如果有辦法能與她相見，他拼了命也會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很難回來了就像他不知道真的有人找了他很多世，許多年。

諸葛亮看著湖心的烏篷船，腦海中的人像清晰起來，他終是笑了，慢慢踏入船艙，閉上眼置身於偌大的湖泊。當

最後一絲氣息散去，他仍是笑著的，星輝灑在他身上，仿佛在喜他好夢正酣。

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子突然黯淡，其周圍的星軌似輕顫，是哀嘆亦或是癡狂已無從辨認。

諸葛亮的靈柩運回蜀中，直至風光大葬，舉國上下一片哀慟，全城縞素。

百姓們自發的送葬，白綢拂過街道，劉禪捧著恩師的靈牌，親自送了他最後一程。而讓他難安的，是另一個人的反應。

當諸葛亮的死訊傳來時，小扇表現的太平靜，她甚至拒絕作為妻子主持葬禮。

自那之後，他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面上失去了所有鮮活的表情。

某天夜晚，劉禪突然驚醒，沒有任何征兆。他匆忙披衣，在宮燈長明的長廊上奔跑，用盡全身力氣來到了諸葛府，小扇正靜靜的站在門口，一身白衣，望見劉禪，淡淡的開了口：“我等你很久了。”

劉禪不知該說什麽，在腦海中盡力搜尋。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父親去前教我如若可以就故意在你面前裝成一副被欺淩的樣子，望你能助我一二。”

他其實很想說，每次她在燈下授書於他時，在她不知道的暗處，軍師都在靜靜的笑著將她望著，嘴角的笑容是他從未見過的暢意溫和，在小扇離開前他又搶先一步走了，每日皆是如此。

可惜，小扇從不知曉。

小扇聽了劉禪的話沒有驚訝：“我事後就想明白了，你父親，他看人一向很準。”那只老狐貍，還是被他擺了一道。

聽她語氣中的輕松，劉禪知道她定是想開了什麽：“黃姐姐，你要走了嗎？”小扇伸手摸了摸劉禪的頭，掌心的溫度從未減少：“阿鬥，我要去找你的諸葛伯伯了。走之前，有些話你需要謹記”

“你還會回來嗎？”

“什麽時候找到她，我就帶著他回來看你。阿鬥，大智若愚，真正有智慧的人不在於發揮其才智而是學會隱藏。你好好記著，黃姐姐和諸葛伯伯陪不了你了，以後的路會很難走，一切珍重。”

阿鬥望著女子離去的背影，忽然有了感慨，他的黃姐姐好像一直不曾衰老過，眾人都說軍師死在了五丈原，他不信，黃姐姐也不信，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阿鬥臉上滾下淚珠，他知道，他此生怕是見不到黃姐姐了。

那個在眾人呢都認為他無治國之材卻肯偷偷在無數個夜晚將治國經世的道理對他傾囊以授的人，他再也見不到了。

魏景元四年。司馬昭令鐘會、鄧艾伐蜀，劉禪投降，被封為‘安樂公’，蜀漢遂亡，其在位四十二歲，享年六十五歲，在眾王侯之中，類其長壽者少有。

據史載，一日宴會，歌舞升平，司馬昭問劉禪之感，其曰：“此間樂，不思蜀也。”司馬昭大笑，遂對其放松戒心。

故後人也稱之為‘付不起的劉阿鬥’。

至於那笑言下的機敏，早已覆上歷史的塵埃，終不可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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