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落松的冰棺裏，死去的淵雲，胸口突然微微起伏了一下。

先撇到這一起伏的，是挺著大肚子前來看望他的沈煙。

然後，沈煙一個踉蹌，幸被桉朵兒及時扶住，沈煙腹中劇痛，提前要臨盆了。

青鸞立刻將哭鬧激動的沈煙送回太微正殿，好在太微正殿一直未雨綢繆，一幹醫師產婆很快各就各位。

桉朵兒這次卻沒陪沈煙。老實說，這次她是真幫不上什麽忙。

她獨自留在空山落松了，直楞楞地盯著冰棺之內的動靜。

眼見淵雲的胸腔在起伏一下後，頓住，停滯良久，又重一起伏。

隨著時間推移，那起伏便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有規律，也越來越順暢，伴隨淵雲的嘴唇開始紅潤，睫毛和頭發也似有了生氣。

桉朵兒用手背死死堵住嘴，狠狠咬住，忍住胸腔裏翻滾的慟哭。

原來是這樣，是這樣。兩個世界交替和融合，死人覆生，或者幻世裏的人重歸。現在幻世裏的人永遠不會回來，死人卻覆生了。

哥哥死而覆生。

也就是說，東之月永遠不會回來。

但桉朵兒也不是完全失望呀。哥哥能覆生，她的慟哭，最起碼有一半是喜極而泣。她永遠遺失了愛情，但親情卻再度回歸。親情，愛情，她手心裏的珍寶。她分不清更想要哪個，她一個也不想失去，但現在某一項失而覆得，就足以掩飾住其它所有的遺憾。

至少，是暫時掩飾。

這一刻，她真的是激動和狂喜的。

伴隨冰棺震動，雲霧滾滾流衍而出，劇烈的咳嗽聲響徹空茫天地，淵雲跟做了場噩夢似的，猛然一撐坐起，咳得腰背都佝僂起來，臉上是後怕的表情。

桉朵兒的嚎哭終於變成破雲之春雷：“哥哥！哥哥！”

與此同時，一聲嬰孩嘹亮的哭聲從頭頂劃過，久久盤旋，與緊緊相擁的兄妹二人的哭聲融合，變成盤根錯節的樹根，迅速綻開繁枝茂葉和明麗花朵。

有些人遠去，有些人團圓，這個世界永遠是平衡的。

桉朵兒再次出現在三元之城的海邊時，心中就坦然許多。鶴鳴從頭頂劃過，白羽落在手心，桉朵兒看著遙遠處古木飄落的紅葉，幽光若有若無地閃爍，仿佛另一種形態的生命在對她揮手。她想，自己真的可以跟東之月道別了。

陽春，退粉梅消，試花桃樹。

醇和垣殿裏張燈結彩，喜日的濃厚氣氛充溢邊邊角角，連消沈已久的核桃也不禁開朗起來。愛一個人就是要以她的幸福為幸福，桉朵兒如此幸福，所以他也該幸福。這道理他懂。

其實這是表面上堂皇的道理，暗地裏的道理是——清河羽族那個出生不久的小崽子，真是太好玩啦。那麽小那麽小，粉嘟嘟肉呼呼一團，讓他愛不釋手。

那個漂亮的女娃娃，讓他眼睛都挪不開。

桉朵兒也不知自己是怎麽等到那一天，又度過那一天的。大紅喜服上繡線紛繁，龍鳳牡丹雍容舒展，映得美人面嬌艷欲滴，明眸深處仿佛有火燎原。

她真配得上做那一天的主角。天上地下，唯她美得驚心動魄。

入夜，喧囂隱去，紅燭高燃，透過窗影，有繁花從月光間隙灑落。桉朵兒的蓋頭被青鸞挑去，與青鸞相對而坐。

桉朵兒笑笑，想說什麽，到了嘴邊卻又吐不出來。再想想，還是只小聲喚了一句：“青鸞哥哥。”

青鸞柔聲問：“朵兒不高興？”

桉朵兒微紅著臉，小聲說：“看青鸞哥哥說的，今天是喜日，哪有不高興一說？”

青鸞目光閃動，桉朵兒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心裏抖了抖，又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她已經是青鸞的妻子，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

既然青鸞極有可能就是正確的那一個，她有什麽必要逃避呢？

桉朵兒咬咬下唇，乖巧道：“夜深了，青鸞哥哥早點休息吧。”

“哦？”青鸞笑起來。

桉朵兒的臉更紅，頭也垂得更低，說：“我們早點休息吧。”

話音一落，青鸞的手指已撫上她的側臉，上下輕輕劃動，好似鑒賞一件稀世玉器。

青鸞說：“剛認識朵兒時，朵兒不是這個樣子。朵兒又傻氣又可愛，天真無憂，不像現在這樣。”

桉朵兒睫毛顫動，青鸞的話像一顆顆冰豆子砸在她心底。好像不久之前，她仍舊像青鸞說的，天真無憂。但世殊事異，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青鸞細細描著她的眉眼，好像在自言自語：“真的是這樣嗎？唯有苦難，才能令一個人成長？但我不想讓朵兒受苦，一點也不想。我喜歡從前的朵兒，我希望她一輩子傻氣蒙昧。”

桉朵兒聽出一點異常，顫顫地問：“青鸞哥哥是說，不喜歡現在的我？”

青鸞微笑搖頭：“我是說，不希望朵兒受苦。朵兒以後若幸福了，請不要忘記，曾經嫁給過我，與我有過夫妻之緣。”

青鸞的語氣突然空落起來，反襯著喜燭紅帳，顯出無限蕭條：“人活一世，都要有點念想。我沒有東之月的狠厲，敢創出一個幻世，將愛人永遠鎖在往事裏。我弄丟了天玥，現在只有你。你嫁給過我，哪怕只有這一時半刻，也足夠我一輩子懷念。我用這種方式擁有過你，這就夠了，只能這樣了。”

桉朵兒已是止不住地哭泣，瑟瑟道：“青鸞哥哥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青鸞哥哥也打算離開我？”

“噓，別這麽說！”青鸞做了個禁聲手勢，默默搖頭：“別這麽說，好朵兒。我知道朵兒看著蒙昧，其實是個堅強的姑娘。既然如此，何不再堅強一會兒，可能奇跡就在最後一刻呢？朵兒這些日子因為恐懼和疲憊，在我身邊棲息，我很滿足，說明我對朵兒來說終歸有所不同。但朵兒不會一輩子恐懼和疲憊，對嗎？”

桉朵兒仔細體會青鸞的話，驀地，脊背一寒，胸中卻又似火焰蓬起。

她死死盯著青鸞，嘴唇發抖，問：“青鸞哥哥是不是察覺出異常？有關……有關‘彼岸’，有關夜之哥哥？”

青鸞的手指停在她嘴唇處，進行最後的描畫，最後的記憶，小聲說：“我與他同享銀河力量，彼此有所感知——當然，沈煙身上也有銀河力量，但畢竟只是很小一部分——我能感覺到，他在慢慢回歸。”

他認真看著桉朵兒：“朵兒，他離得越來越近。”

桉朵兒的面孔微微扭曲和抽搐，雙目赤紅，胸中火焰一路灼到嗓子眼，“滋滋”得血肉焦糊。

瞪了青鸞好久，桉朵兒不明所以地搖頭：“青鸞哥哥，‘彼岸’的力量異動，救回的是我哥哥，夜之哥哥仍舊留在幻世。”

青鸞聽了這話，竟微笑起來，柔聲回應：“我想，你哥哥能覆生，可能與‘彼岸’無關，是因鷺羽的關系。鷺羽出世，亦是一股大力量，總會有些非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先前說鷺羽出世，會毀了整個清河羽族，現在繞幾個彎兒，卻偏偏救了你哥哥，世事難以預料啊。”

桉朵兒徹底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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