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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三章 身死為國,榮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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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弼入宮了,皇帝召見。

趙頊,依舊還是那麽年輕,年輕得不像一個國家的掌權者,他緊鎖眉頭,淡淡說道:“富老相公,朕把你召來,是因為今天彈劾你的奏折如雪片一般……”

趙頊,當面如此與富弼來說這件事情,便是對富弼這位三朝老相公的尊重。

富弼似乎心中也有預感,並不十分震驚,有些事情說白了就是黨爭,朝堂爭鬥永遠都是黨政,永遠是一幫人鬥另外一幫人。

黨爭這件事情,到明朝就已經發展到了巔峰,但是在宋朝也不鮮見,變法之爭,其實也是黨爭。

而且變法之爭,必然就會發展成為大規模的黨爭。黨爭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黨同伐異,只要有一幫人有共同利益,自然就會以任何形式去結黨爭取自己的利益,所以變法必然就會黨爭,因為變法就會分割出不同的利益集團。

甘奇所做的,其實從某種層面而言,也是在結黨。當然,結黨這個詞並不好聽,換一種解釋也可以,那就是不論想要辦成什麽事情,都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打敗一切道路上會出現的敵人。

但是這件事要有一個底線,那就是不能無限擴大打擊面,要盡量團結所有人。

此時富弼所感受到的,那就是赤裸裸的黨爭了,黨同伐異,那些雪片一般的彈劾就是明證。

所以富弼此時在皇帝面前說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老相公請說。”趙頊並不是那等飛揚跋扈之人,反而是一個道德水準不差的人,面前是三朝老臣,作為一個年輕的皇帝,他一直保持著該有的尊重。

“自古,黨同而伐異,則大權在握。百姓從來不是明辨是非者,他們只會隨言論而起,今日老臣受人攻訐,只因為老臣一心為公,從無黨羽。”富弼是聰明的,這種時候與其解釋什麽,不如賣慘,或者也並不能說是賣慘,而是以退為進。

當然富弼並不是沒有黨羽,而是羽翼已落。昔日裏,富相公可不是這般人物,只是而今物是人非了,物是人非到連他自己的女婿馮京都不那麽貼心了。

趙頊想了一想,點了點頭,倒是覺得富弼說得有一些道理,卻又問了一語:“如今甘相身陷重圍,當初朝堂之上,也是富相公力主不要借貸籌措糧草,而今事已至此,民怨四起,卻又如何交代?”

趙頊是就事論事,事已至此了,皇城司的情報裏,百姓議論紛紛,汴梁城內到處都是義憤填膺。朝堂之上,無數人彈劾富弼。

這一切,是該有一個交代,交代就是解除民怨,更是給朝堂百官一個心安。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趙頊也要一個“聖名”,幾代趙家皇帝,看重的就是名聲。

富弼聽得懂,因為趙頊的意思已然再明顯不過,既然所有人都把這件事的罪過歸結到富弼身上了,而且富弼本身也應該為此事負許多責任。

那麽,何不借著這個局面讓更多的人下個臺階?皇帝需要下臺階,司馬光也需要下臺階。

甚至整個朝廷都需要下臺階,出了事情,總不能讓百姓說整個朝廷無能,國家無能。

問題最後的結論,是某些人無能,某些人蒙蔽了皇帝。朝廷永遠是正面的,皇帝永遠的聖明的。

富弼懂得這些,但是他不服氣,或者說他不那麽甘心,因為這事情若是一認下來,那就是千古罵名。富弼是想讓甘奇打敗戰,是想讓甘奇失勢,或者至少讓甘奇人設崩塌。

但是富弼並不想用一種殺人一千自損百八的辦法,否則這一切還能有什麽意義?

富弼不想“背鍋”,所以說道:“陛下,朝堂之所以有禦史臺,有諫院,有三省六部,其原因就是不能讓朝堂只留下一種聲音,而是要廣開言路。老臣若是一走,這朝堂就只剩下一種聲音了。”

趙頊在想,在思考。

“陛下,老臣歷經三朝,仁宗陛下在的時候,必然不會允許朝堂上只有一種聲音,仁宗一朝四十二年,相公來去百多人,便是不想朝堂有人大權獨攬。英宗陛下在的時候,更不會允許朝堂只有一種聲音。”富弼繼續在說。

趙頊仍然在想,他回問了一句話語:“富相公之意,朕已然了解,也說得有道理。但是,朕想問一問,如今這朝堂,如今這天下,何人能堪比甘相?若是朕效仿仁宗陛下,那何人可以代替甘相?”

話語直白,也是趙頊內心所想,意思就是你富弼說得都對,都有道理,誰不想朝堂之上人才輩出濟濟一堂?誰不想帝王心術平衡一切?

但是現實情況下,誰能代替甘奇的作用?

甘奇對於剛剛登基的趙頊來說,就是一味上癮的藥,吃了就上癮,吃了就依賴,想戒掉,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再出一個甘奇就是了。這不是形容趙頊的心態,這是形容趙頊他爹趙曙的心態。

昔日對於趙曙來說,就是如此,他上臺之後,靠著甘奇穩定了局面,靠著甘奇奠定了歷史地位,靠著甘奇坐穩了皇位,靠著甘奇得到了巨大的政治好處。但是轉過頭來,他想戒掉這味藥的時候,卻又戒不掉,還得吃,吃到最後郁郁而終。

而今趙頊才剛剛登基,剛吃了這味健體強身大力丸,藥效正在發揮,現在說戒?趙頊都沒有想過這件事情,連以往剛剛登基的趙曙頭前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趙頊如今更擔心的是這味健體強身大力丸才吃一口,就沒了。

富弼的話,說得太早了。過個三五年再說,那興許正是時候。

“陛下,老臣歷經三朝,侍奉過仁宗皇帝,侍奉過英宗皇帝,深得二位陛下信任有加,老臣願為社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富弼這番話,太直白了。

若是不謙虛的解釋,富弼在說他自己能代替甘奇。

趙頊擡眼看著富弼,上下都看了看,沒說話。

趙頊這皇帝也做得難,一方面要照顧這些幾朝元老的面子,要對士大夫有一個尊重,一方面又想讓人背鍋。小官小吏的,說貶就貶了,但是這些幾朝的老相公們,卻又不能這麽處理,只能讓他們自己來主動開口。

哪怕是仁宗在朝,若是想貶謫某位宰相,那也只能暗示著來。還得封國公什麽的安撫一下,貶個宰相去當縣長,還得封一個國公爺的名頭來表示趙家與士大夫永遠一條心,只要你們永遠支持我趙家,我趙家一定不會忘恩負義。

大宋趙家,其實也難。

趙頊有話,說不出口,比如“你富弼比起甘相,實在差得太遠,打仗打仗你不行,賺錢賺錢你不行,你不是那強身健體大力丸,你最多算一棵板藍根。”

趙頊也要學仁宗一樣直接直白暗示了:“富相公幾年貴庚?”

“老臣今年粗略一算,六十有五了。”富弼答道。

“朕欲封老相公為吳國公,不知老相公何意?”趙頊這話,昔日仁宗皇帝說得多。不過給待遇比仁宗皇帝更舍得,吳國公的名頭可不一樣,可不是什麽莒國公可以比的。

富弼心中大急,連忙說道:“臣愧不敢受。”

趙頊眉頭一皺,倚老賣老?貪戀權位?不至於這樣吧?欺負我年輕?

“富相,你說這回甘相能救得回來嗎?”趙頊再問。

“定是能救回來的。”話是這麽答,富弼心中不免起疑竇,怎麽突然問了這麽一句話語?

“富相說黨爭之事,若是甘相此番安然回京了,怕是不會與富相甘休啊。”趙頊這是威脅了,年紀輕輕的人,耐心慢慢喪失了。你富弼這麽坑甘相,甘相回來了,能有你好果子吃嗎?能與你善罷甘休嗎?

“老臣一心為公,從未想過私事。”富弼開口,倒有幾分直臣諍臣的做派,有幾分文人君子風範。

趙頊心煩了,直接說道:“富相公,莫不是真要到那等地步?”

“老臣只是在朝堂上就事論事出了幾言,我大宋從不以言論獲罪,老臣心中無愧。”富弼是真的在倚老賣老,若是以往仁宗如此暗示明示,富弼早已躬身大拜滾蛋了。

英宗在時,更是對富弼信任有加,以為心腹。而今到得二十不滿的趙頊這裏,富弼不是在耍無賴,而是真的覺得自己這份老資格,朝堂上最老的資格,不該被如此對待。已然失了權柄,難道連汴梁都不能待了?憑什麽還要背鍋?

這不是富弼不聰明,而是富弼太聰明,在乎的東西也太多,一旦離開了汴梁,一旦背下了黑鍋,他富弼,甚至富家一族,從此就沒落了,再無崛起之日。

趙頊不言,就看著富弼。

富弼躬身低頭,好像在等候發落。

趙頊緩了緩,擺擺手,示意富弼退下去。

富弼自然就退下去了,心情倒也不差,皇帝面前,他沒有吃虧。甚至也想著,一旦甘奇這回死了,朝堂之上能有資格主持大局的人,也少不了他富弼。

就算甘奇沒死,回來了,葬送了十幾萬大軍的甘奇,還有什麽臉在朝堂之上與他富弼爭鋒?

到時候甘奇可還有罪名,十幾萬大軍葬送了,朝廷無兵可用,是誰讓朝廷裁撤人馬的?是誰宰執的時候,讓朝廷在仗都沒有打完的時候裁撤人馬?而今這一切,不還得他富弼富老相公來力挽狂瀾?難道十幾歲的皇帝還有能力去力挽狂瀾?

說白了,富弼也想當一味強身健體大補丸,讓皇帝吃得欲罷不能。

富弼心情不錯從左掖門出宮,坐上車架,往家的方向而去,而今富相公也沒有了上值的衙門,朝堂議事完畢就得回家去。幾起幾落,人生常事,富相公這算是在謀劃他人生中的再一次崛起?

車在路上走,富弼在車內安坐,閉目養神。

忽然聽得車外有人大喊:“富弼老賊,你不得好死!”

“這是富弼的車架,快來啊!”

“老賊,你怎麽還不死呢?”

富弼得活八十歲,死還早呢。

富弼掀起車簾看了出去,街道之上圍過來不少人,有讀書的士子,更多是平頭百姓。不過富相出門,家仆護衛不少,也沒有人能近前。

富弼搖搖頭,嘆道:“受人挑撥,烏合之眾。”

“老賊,出來受死。”

“老賊,你如此陷害甘相公,良心給狗吃了嗎?”

富弼關上車簾,開口:“把人趕走,回家。”

家仆護衛們左沖右突,車架依舊在走。百姓們群情激憤,卻也沒有人真的敢對富相公做什麽。這個時代,罵歸罵,卻也沒人真敢對幾朝了老相公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除非,富相公哪一日真的披枷帶鎖游街在外了。

回了家,富弼卻依舊能聽到門外以及院墻傳來謾罵之聲,甚至有人往宅子裏拋進了一些什麽東西。

好在富弼府邸足夠大,往裏面去,往後院去,罵聲也就聽不到了。

太學之中,似乎又要起什麽請命之事,卻是吳承渥一一攔下,原因無他,甘奇有交代,不要在做那些所謂“逼宮請命”之類的事情了。如今甘奇身居高位了,這麽做只會讓皇帝煩惱,得不償失。

也是甘奇不願意在皇帝面前再去表現自己有多麽的一呼百應,不論哪位皇帝,都不要去做這種事情,這也是自保,是來自英宗皇帝的教訓。

事態控制在了一定的範圍之內,又讓皇帝感覺到群情激憤的氛圍,這就足夠了。

甘霸甘將軍開始點兵準備開拔,只等百萬人口的汴梁城湊出三十萬石糧。

軍營之外,請命者反倒不少,一個個來千叮萬囑,請諸位將士們一定要奮勇殺敵,一定要把甘相公救回來。

甘霸的信件也發了出去,把京城之內的事情給甘奇一一匯報,蔡京執筆來寫。蔡京倒是個人才,玩陰謀玩人心,看懂局勢,他是天生的在行。

快馬幾日之後,甘奇就收到了書信,他也在嘆氣,有些事情終究還得他甘奇自己回去做了,不過鋪墊已經完成,回去要做也不難。

甘奇還有一些愧疚的心理,汴梁城這麽好的百姓,捐糧的捐糧,請命的請命,都在盼望甘相公安全回去,甚至皇帝來信的話語中,寧願損失大軍也不願損失甘奇,這種話,看得甘奇自然會萌生一些愧疚之意。

罷了,戲也做了,效果也達到了,糧草也差不多要出發了,沒必要再讓這麽好的百姓與這麽好的皇帝再擔驚受怕了。

甘奇自己,也想念那座東京城了,那裏才是過日子的地方。

甘奇走出中軍大帳,擡頭看了看遼國中京城,已然下令:“明日決戰,把火炮都拉出去,讓威武軍準備大車,要把中京城內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挖出來,掘地三尺。”

“得令!”狄詠等這個命令好些天了,卻是又問:“大哥,那怎麽給東京稟報呢?”

“今日先發一文,八月十三,甘相公下令明天把軍中最後的糧食全部發放,讓所有將士吃了一頓飽飯,以破釜沈舟之念,準備決一死戰,只說生死有命了!讓陛下與黎民百姓萬勿牽腸掛肚,身死為國,我輩榮幸之至!”甘奇顯然早就準備好了一切說辭。

先說軍中無糧,然後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讓將士們吃最後一頓飽飯,吃完之後,做飯的鍋都砸了,生死有命,與遼人決一死戰。

今日發一文,明日再發一文,就說將士效死,百戰不退,如何如何艱難困苦,湧現了無數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

最後,僥幸得勝!

這麽好的故事,不用甘奇回京,京城裏的戲曲劇本都能編好,只等甘奇回去聽。

回去之後,先聽一聽戲,再親自收拾富弼老賊。

這對於百姓而言,是最好的結局了,也對得起這麽好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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