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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陸朝顏日記]

因為姚曼是女人，因為她是長輩，所以卓銘川只能忍下這一時之痛。

卓銘川帶著陸朝顏在外科和耳鼻喉科反反覆覆檢查好幾遍，被醫生確定沒什麽大礙後，才離開醫院回家。

接近中午的時間，已經錯過了堵車的高峰期，兩人一路通順無阻。陸朝顏的頭仰在副駕駛的椅背之上，百無聊賴的眺望著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悲歡離合。

在醫院時有護士給她上過藥，手掌的印記是消退了些，但仍是紅腫著。陸朝顏已經感覺不到痛感，只覺得麻麻的，心裏也麻麻的。

“銘川，剛才我和陸振遠的最後的對話，你都聽到了對不對？”陸朝顏依舊望著車窗外，語氣沒什麽起伏。

“嗯。”卓銘川的聲音悶悶的。其實他一直在跟自己過不去，他怎麽也想不到，陸朝顏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打。怨恨姚曼是一方面，但他更怨恨自己。

“命運真的很幽默啊，我做了他十四年的養女，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原來就是他親生女兒，很諷刺是不是？”陸朝顏自嘲地笑了笑，自顧答下去，“真的很諷刺。”

“睡會兒吧。”卓銘川心疼地看著她，直接繞過了剛才的話題，“一夜都沒怎麽合眼。等到家了，我就把你叫醒好不好。”商量的語氣，格外溫柔。

陸朝顏倒也聽話，真的就瞌上了眼，不知是不是太疲憊了。

等到卓銘川的車駛入小區停車場後，他並沒有把朝顏叫起來，而是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下來。

陸朝顏有一番扭動，但是淺眠之中的她熟悉這個懷抱的味道，潛意識中確定抱她的人是卓銘川後，再次沈沈地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是縹緲的，不受任何時空限制。在一幀幀模糊而清晰的畫面之中，她從兒時到少年，從小鎮到高墻林立的陸家老宅。夢中的時空被無限放大，她用幾分鐘的時間，溫習了一遍自己的前半生。

春日桃花開，夏天綠楊陰，秋時有晴空，冬季雪花飄。一年四季，時時都有好風景，她生活在熱鬧又寂寥的陸家老宅裏，數著花開花落，將孤單站成永恒。

夢裏好像也回到了十歲那年的春節，大年初三，雪花紛飛，厚厚的積雪落在陸家老宅的每一個角落，全世界銀裝素裹，皚皚一片。

長輩們總是給小輩們發放壓歲錢，尤其是陸家這樣有頭有臉的家族，大人們更是會包許多數額較大的紅包，一來是圖個吉利，二來是顯示自己的大方得體。

十歲的陸朝顏還是小孩天性，拿著長輩給的紅包心裏自然是喜不勝收，就連平日裏對她不太友善的表姐妹叫著她一起去堆雪人玩兒時，她也沒拒絕。

幾個差不多大的小孩子浩浩蕩蕩的沖進院子裏，嘰嘰喳喳歡聲笑語，帶著那個年齡特有的天真與無憂無慮。陸朝顏永遠記得那天，是雪後初霽，天空湛藍如洗，沒有一朵兒雲彩。偶爾有涼風襲來，只是人們習慣了下雪時的天寒地凍，即使現在有風，也不覺得很冷。

“朝顏，在大廳的時候，我媽媽是不是給你壓歲錢了？”表妹而芳手裏團著一個雪球，雪球滾動，她盛氣淩人的望著被詢問的女孩。

“是啊。”陸朝顏不喜歡她的眼神，卻也只能點點頭，並如實相告。

而芳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身體笨拙地彈跳，把手裏的雪球仍得遠遠的，她拍拍手，“拿出來。”

“什麽？”陸朝顏謹慎地後退。

“我說拿出來啊，把我媽給你的壓歲錢交出來。”而芳有些不耐煩，猛得擡起右腳，有雪沙從她小皮鞋下蹦出，全都落在陸朝顏幹凈的褲腿上。

陸朝顏有些委屈，不過仍是咬著牙說：“那是送給我的，為什麽要給你，我爸爸不是也給你了嗎？”

而芳笑得咯咯出聲，還未長開的眉眼彎成兩道月牙，“你爸爸是我姑父，他給我壓歲錢是應該的。可我爸爸又不是你舅舅，為什麽要給你錢？你這個撿回來的破小孩！”

有晶瑩的霧氣氤氳在陸朝顏的眼睛中，但她倔強的咬著下唇，絕不讓眼淚滾落下來。

“拿來吧你！”而芳伸手掏進陸朝顏的棉服裏，取出一個沈甸甸的紅包。

“還給我！”陸朝顏雙眼微睜，憤怒地瞪著眼前這個年紀小小，卻像強盜一般的小姑娘。

“不還又怎樣？！”而芳依然咧著嘴笑，突然彎下腰，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就朝著陸朝顏砸去。

陸朝顏反應靈敏快速，身體一跳，將雪球躲了過去，還不忘神氣地朝著未得逞的那人吐吐舌頭。

而芳惱羞成怒，對著身後其他幾個小姐妹哭訴道：“你們還楞在那幹嘛呀，砸她，砸這個撿來的小破孩！”

小姐妹們唯命是從，紛紛彎下腰抓起地上的雪花，應接不暇地朝著陸朝顏身上砸去。

事情的結局可想而知，陸朝顏即使再怎麽反應迅速，也無法以一敵幾。等到劉姨來喚他們吃飯時，陸朝顏早已全身濕透。

大人們在樓上的棋牌室內打麻將，歡聲笑語的下樓走向餐廳時，剛好和從室外歸來的孩子們打照面。幾個大人大驚小怪地看著陸朝顏，只見她全身都是雪花和沾了水的泥土，臟兮兮的無一處完好。

一個大人笑道：“朝顏，你這是在雪地裏打滾了嗎，啊，哈哈，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十歲的小孩子哪裏會是像大人一般察言觀色，別人出口詢問，陸朝顏便以為是關心自己，全然聽不出話裏的冷嘲熱諷與取笑，她照實說：“而芳搶我的壓歲錢，還帶著他們拿雪打我。”

“怎麽會呢？”而芳的媽媽從一邊走過來，拍拍陸朝顏的頭，笑道：“而芳有那麽多壓歲錢，她又怎麽會去搶你的。”

“算了算了。”另一人插嘴說道：“畢竟是鄉下來的，沒什麽出息，你們竟還和她較真了。走走走，吃飯去。”

幾個大人哄笑一堂，簇擁著走向餐桌，被他們嬉笑過的小孩子，像一個玩具一般不值一提。

那些年，陸朝顏孤身一人，無人問她喜與悲，無人問她冷與暖。

在很長的一段時日裏，她討厭每一個欺負過她的小朋友，她總是會想，這些人小小年紀，為什麽卻那麽壞。

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大後的陸朝顏終於明白，小孩子終究是小孩子，他們也都是看著自家大人的臉色，而那些大人們卻是在看陸家當家人的臉色。若是陸振遠和姚曼真心把她當做女兒，哪怕是收養的，又有誰敢欺負她？

說到底，不過也就是她無人可仰仗罷了。

餐廳內一陣歡聲笑語，沒人去過問朝顏怎麽沒來吃飯，他們說著笑著，於吵吵鬧鬧的歡慶之中共度新年，祝願家族越來越好。

陸朝顏一個人走回房間，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不僅是外面的棉服，就連裏面的內衫也是冰涼一片。直到多年以後，她腦子裏時刻浮現出的，依舊是當天大人們不屑一顧的嘲笑，以及而芳拿雪砸向她時，冰冷的雪球沿著衣領落盡衣服內，胸口與肚子上錐心般的觸感。

冰冷到骨子裏了。

“別砸我，別砸我，銘川！銘川，快來救我，銘川快來救我！”陸朝顏似是被困於夢魘之中，她的長發披散於大床之上反覆地搖晃著，額頭冒出一層薄汗。

“朝顏，朝顏，醒過來，醒過來！”卓銘川坐在床沿上，將她整個人都抱在懷裏，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

卓銘川好早之前就做好了吃食，但是看她睡得香甜，就沒舍得把她喚醒。

陸朝顏似是從夢魘之中掙脫出來，緩緩睜開雙眼，迷茫無措地看著懷抱自己的男人。

“做惡夢？”卓銘川聲音低低的，並輕柔的將她額頭的薄汗拭去。

陸朝顏卻沒有著急回答，看一眼眼前人，再看一眼，似乎在反反覆覆地辨認他是誰，能到確定是他就是卓銘川後才垂下頭，將自己的整張臉邁進他的懷中。

“夢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陸朝顏的聲音悶悶的，卻還算冷靜，“我就是不明白，他明知道我是她的親生女兒，他明知道。但為什麽在別人欺負我的時候，從來不肯幫我？銘川，你說，當初我初到陸家的時候，他如果能說出一句有分量的話，這十四年來我也不至於過得這般艱難。”

卓銘川的眼中晦暗不明，像是註入了許多情緒，眉頭蹙起再舒展接著再蹙起，聽著陸朝顏所說的這一切，就好像讓他重新經歷了一遍。他不覺將她抱得更緊了。

“都過去了，一切不好的都過去了，你現在有我。”卓銘川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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