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遠方的湊活呢。

——節選自章瑜日記]

三年前。倫敦。冬。

又是一個下雨天。

卓銘川從學校返回他住的公寓，窗外天氣陰沈，淅淅瀝瀝的雨水惹得人心煩躁。幸虧，他早已適應了這裏的天氣。

長腿邁上門前的石階，轉過身合上黑色的雨傘，擔心雨傘上的雨水滴進屋裏，他用力甩了甩，終於拿出鑰匙。

金屬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有輕風來送，斜雨更加揮灑肆意，卓銘川加快手上的動作。

只是，雖然雨聲與鑰匙的摩擦聲一齊入耳，但是耳力極好的他還是察覺出一絲絲異樣。

有人。

卓銘川紋絲不動，舉著鑰匙的手卻凝聚出力量蓄勢待發。等到那陣鬼鬼祟祟的腳步聲安靜下來，拿著已經插進門鎖裏鑰匙的手飛速轉動。就在他正要推門而入之時，陡然從身後竄出一個模糊的黑影，速度之快讓人猝不及防。

是一個慌不擇路的人，身形瘦弱，卻十分有力量。

卓銘川幹脆扔掉手裏的雨傘，走進自己還未來得及開燈的公寓內。是夜幕降臨的時刻，房內黑漆漆的，他心中波瀾不驚，順手把門重重地關上。

不知來者何人，更不知來者何意。卓銘川看身形並不相識，而他的確也沒什麽仇家。

偷搶？

更不可能，誰會這麽光明正大的作案，而且還是在主人進門前沖進室內。

卓銘川身手極好，但還沒有往人槍口上撞的心思，隨手抄起玄關處的一個網球拍。還是喬夕留在這兒的。他向室內前進幾步，四處張望一圈，握著網球拍的手還沒來得及舉起來，就把它又扔了過去。

那個人此時就蜷縮在沙發後，環抱住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攻擊性，像個孩子。

卓銘川走了過去，盯著他仔細瞅兩眼。好像確實是個孩子。他之所以會這麽認為，因為他的身形和臉跟倫敦讀高中的青少年沒什麽不同。

室內光線暗，卻足以把人的輪廓看清。少年擡起頭，目光落拓而桀驁，只是他再怎麽偽裝，也無法隱藏此時深深的恐懼。

卓銘川倒是一驚，眉頭一挑，原來還是個東方人。

中國，韓國，日本？少年沒開口說話，卓銘川根據外貌分辨不出來。

卓銘川手抄進口袋裏，微微彎腰看著蹲在地上的少年，他一向對陸朝顏之外的人沒什麽審美能力，只知道看著那張瘦削的臉不至於讓他厭煩。

少年被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著，黑暗與居高臨下之下，更加加重了他心中不可名狀的恐懼。這個男人，眼神看似平和而波瀾不驚，實則高深莫測。就像多年前，他身處在賭場裏時，那些不動聲色揮金如土的劊子手們一樣。

少年佯裝鎮定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了。

“為什麽跑到我家裏來？”卓銘川坐在沙發上，翻開案幾上的一本書，好整以暇地問。當然，說的是英文。

少年不語。

“你父母呢？”他耐著性子接著問。

卓銘川註意到，在他問這句話時，少年桀驁不馴的眼睛中有過一瞬的恍惚和柔軟，緊著著又保持原來的警覺。

他依舊什麽都不說。

卓銘川的耐心殆盡，無聲地站了起來，走到放手機的地方，“看來我只能交給警察處理了。”

“不要報警！”這一聲，是少年情急之下喊出來的，毫無心理防備。

而且，令卓銘川驚訝的是，他說的是中文。

“你是中國人？”卓銘川同樣用的是中文，只是此刻的他不再似之前的冷厲，眉眼之間泛出一絲笑意。

少年點了點頭。

“不讓我報警簡單。”卓銘川重新坐回剛才的位置，“說說吧，為什麽沖到我房子裏來。”

少年支支吾吾半天，楞是什麽也沒說出來。卓銘川作勢就要去拿手機。

“我說，我說。”少年趕忙喊道。

“說。”

卓銘川想，這家夥如此懼怕報警，想必是個大麻煩。

“有人追我，我……我沒辦法，剛才跑著跑著，看見你在開門，就沖進來了。”他盯著卓銘川的眼睛，說完之後趕緊低下頭。

小小年紀，惹到的人倒是不少。

“你父母家人呢，用不用我幫你跟他們打電話。”卓銘川對於他為什麽被人追殺，並沒有什麽興趣。

“你開什麽玩笑。”少年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與年齡不相符的哂笑，“我父母都在中國呢，而且都死了，他們怎麽來，坐‘地鐵’啊？”

死了？

“你監護人的電話也行。”卓銘川說。根據他的判斷，這個少年應該還未成年。

“沒有監護人，在倫敦，就我自個。”少年說著就站了起來，他從就被環境培養出極其敏感的感知力，雖說眼前這個人和那些人眼神有些相像，可到底還是不一樣的，至於到底哪裏不一樣，他自己也想不通。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個人不會傷害他。

卓銘川還想問些什麽，他冷冷地打斷：“別問了，我不會拖累你的，一會兒我就離開。”

求之不得。卓銘川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有些東西能隨著環境的遷移而適應，比如天氣；而有些東西，無論你背井離鄉多久，都無法改變和適應，比如飲食。

所以，卓銘川能習慣倫敦陰雨連綿的天氣，卻無法習慣西方特色的飲食；能習慣舉目望去身邊人黃發碧眼，卻無法習慣深夜漫長，和陸朝顏一刀兩斷。

從他來倫敦，能自己在家做著吃，絕不跑出去吃無法忍受的西餐。中國飲食文化博大精深，八大菜系裏任選一種，也能讓人一輩子吃不夠。

更何況，哪怕煮一碗青菜牛肉面，就已經讓人感到很滿足了。

廚房裏傳來油鍋裏翻炒的香味……各種香味是由那些食材所散發出的，少年並不知曉，他只知道，這些味道，和他深刻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就是那種，能讓人流出口水的香味。

少年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好幾聲。他再次頹然的坐在地上，幹脆閉上眼屏住氣息。眼不見鼻不聞，心裏才幹凈。

卓銘川從廚房走了出來，手裏端著一個瓷碗，他坐在餐桌旁，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這香氣，實在是讓人太難以忽視了，香氣入鼻，仿佛將人的五臟六腑都征服過去。

少年緊緊地閉著眼，似是和自己賭氣，又往沙發裏靠了靠。

“想不想吃？”卓銘川仍舊是低頭吃面，突然淡漠地問道。

“不想。”少年撇撇嘴，雙手不覺捂上肚子。

“可惜了，”卓銘川道，“看來多餘的只能倒掉了。”

這下，少年卻不敢吱聲了。饑餓讓人變得空虛無力，更何況此時此刻是那樣熟悉而誘人的氣味。他有些坐立難安，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一直以來，他只會去搶，從不知乞求。而眼前這個人救了他一命，他不搶，他不能恩將仇報。

“已經盛好了。”

少年聽到餐桌前的年輕男人這麽說，他循著聲音望去，面容清俊的男人依舊在低頭吃面，清俊的面容在繚繞的煙霧之後看得並不真切。

那人又說：“自己去端。”聲音清冷而不容置喙。

少年終於站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坐的時間太久，腿部酸麻讓他忍不住一個踉蹌。

他捧著一大碗面條，有些別扭地坐在卓銘川面前。他的目光是沈默的、執拗的、冷漠的，帶著一股戾氣很重的狠勁兒。而此刻，滾燙面條冒出的白煙撲面到他的臉上，在燈光照射下，他的眼睛亮亮的。

“這叫什麽？”少年坦誠地問。

卓銘川不禁啞然，一怔後答：“面條，就是中國最普通的青菜牛肉面條，沒什麽特別。你沒吃過？”

少年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口，不知是因為太燙還是因為沒嘗出味道，漸漸放慢吞咽的速度，“可能吃過，太久，記不住。”

他的中文，說得並不是十分流暢。

卓銘川剛拿出煙又放了回去，眼睛瞥到他拿筷子的手上，信了他剛才的話。他拿筷子的姿勢也並不十分規範，就像是中國人剛學會吃西餐時，並不嫻熟的使用刀叉。

中國人，孤身一人待在倫敦，仇家不少……少年身上的謎團真的是越來越多。

“等吃完飯，你去哪裏？”卓銘川調整一個坐姿，看著滿身淤青的少年問。

“倫敦那麽大，還能沒地方讓我留？”

竟然還會說反問句。卓銘川嘴角噙起淡淡的笑意，“不怕那些人再找你？”

“找就找。”少年無所謂的一笑，語氣神情比詢問苗條叫什麽時還要隨意，“找到我，我還能跑。跑不了大家就一起死。殺兩個我還能賺一個，殺三個我還能賺兩個。”

卓銘川笑，“你倒是算得清楚。”

少年一笑置之。

我們經常會從書中與電影中看到流浪天涯無家可歸的亡命者，大概就是眼前少年這種，不知昨天生在何處，也不知未來去往哪裏。打打殺殺，身無所系。

“你平時都玩些什麽？”卓銘川只是隨口一問。

“刀，”少年一頓，“或者是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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